“百骑?”温禾脸上的笑瞬间消失,手指下意识攥紧了袖子里的折扇。

  他思索了一番觉得奇怪。

  最近长安一直挺太平,百骑也都在正常训练,没什么异常。

  这时候突然来人,肯定不是长安本地出了岔子。

  唯一的可能,是河北那边有消息了。

  旁侧周福何等机敏,见此情形便知是机密要务,当即后退两步躬身行礼。

  “小郎君处置正事,老奴暂退,不敢叨扰。”

  温禾点头示意,目送周福退下,才对小厮沉声道。

  “引其往偏房等候,沿途清退闲杂人等。”

  “诺!”

  小厮躬身应喏,转身利落退下。

  温禾望着他的背影,眼眸微微眯起。

  如今他府中仆役分三类,一类是寻常洒扫杂役,并无特殊身份。

  一类是宫中那位暗中安插之人,隐于众仆之中,温禾虽不知其具体是谁,却早有察觉。

  最后一类便是百骑二队之人,皆由他亲自遴选,专司府中与百骑的隐秘接应,方才这小厮便是其中之一。

  没一会儿温禾就到了偏房。

  推开门就看见屋里站着个穿粗布短打的年轻人,长相特别普通,跟长安街上随处可见的小商贩没两样,扔在人堆里根本没人会注意。

  这就是百骑二队的风格,越不起眼越安全。

  那青年见温禾入内,当即单膝跪地行礼,声量压低却掷地有声。

  “标下卫成,参见小郎君!”

  “你是二队的?”

  温禾皱了皱眉,直接走到主位坐下。

  这次去河北,明面上是许敬宗带着百骑三队去的。

  二队一直藏在暗处,连许敬宗都不知道二队的人是谁。

  甚至温禾自己,对二队的具体情况也不太清楚。

  二队明面上登记的就一百人。

  实际上不管是正式成员、编外人员还是下线。

  关系盘根错节。

  长安五品以上官员家、十六卫统军将领的家中,甚至各州刺史府里,都有他们的人。

  这么庞大的势力,让温禾从今年开始就故意跟百骑保持距离。

  这简直就是唐朝版的锦衣卫,他可不想落得蒋瓛、毛骧那样的下场。

  好在李世民好像也明白他的意思,这次特意让许敬宗负责河北的事,没让他直接掺和。

  可现在来的是二队,不是三队,这就很不对劲了。

  卫成垂首回话,语气中带着几分凝重。

  “标下确属二队。”

  “许参军与三队诸人,已遭人暗中窥伺,言行皆在监视之下,不敢贸然联络,唯有借隐秘联络点传递讯息,标下上级得讯后,便命标下前来面禀小郎君。”

  “原来是这样。”

  温禾心里一沉,瞬间就想通了。

  许敬宗多谨慎的人,要是不是事情重大又危险,绝对不会动用二队这条秘密线。

  看来河北那边,肯定是有了重大进展。

  他身体往前微微一倾。

  “说吧,河北到底出什么事了?”

  卫成闻言,不敢耽搁,当即躬身将河北近来的情形一五一十道来。

  “自游学士子在河北各处宣讲后,当地农户对庄户的怨念日渐显露,前日竟有一村落聚集数十人,径直冲击了附近的庄园,若非官府差人及时赶到,那庄园庄主恐已性命难保。”

  温禾刚坐下,听到这话顿时一愣,脸上满是意外。

  他以前总觉得古代底层人大多逆来顺受,却没想到他们反抗起来会这么激烈。

  但转念一想,又觉得理所当然。

  要是真的彻底顺从,当初也不会有人喊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话了。

  他随即找了个地方坐下,语气多了几分凝重。

  “那有没有人趁机捣乱?”

  出现乱局不可怕,最怕的是有人浑水摸鱼。

  村民冲击豪族庄园,在他看来未必是坏事,可一旦有人借机挑事,把局面搅得更乱,那麻烦就大了。

  到时候许敬宗和魏征恐怕都要背黑锅。

  卫成垂首应声,语气带着几分笃定。

  “确有人趁机生事,甚至还打出了前夏王窦建德的名号,不过这些人刚冒头,就被当地农户自行镇压了。”

  “如今河北农户皆言,大唐已赐他们土地安居,谁还会念及窦建德?等明年种上贞观稻,往后便再无饥馑之苦,何必再折腾。”

  温禾听了这话,心里立刻明白。

  这都是游学士子和百骑二队的功劳。

  这段时间,他们在河北各地奔走宣传,还深入村落,跟农户同吃同住,连农户的一针一线都不拿。

  这般真心相待,才能换来农户的信任,让别有用心之人无机可乘。

  他忍不住失笑摇头,暗自感慨。

  难怪那位说老百姓是最可爱的,你对他们好一分,他们便会还你十分。

  其实温禾心里清楚,历史上在河北搞事情的,从来都不是这些底层民众,全是那些手握权势的豪族。

  后世总说河北始终不服大唐管辖,说白了,不服的也只是那些豪族和世家而已。

  至于皇帝是窦建德还是李世民,对农户来说根本没区别。

  只要能让他们吃饱肚子、安稳过日子,谁坐在龙椅上,又有什么关系?

  想通这些,温禾话锋一转,疑惑道。

  “这么看,河北局势还算顺利,那老许让你们专程回长安传信,总不会就为了说这些事吧?”

  卫成闻言,神色骤然肃穆,躬身向前半步,压低声音道。

  “许参军传讯,清河崔氏已联合周边数家豪族,打算释放部分隐户,还准备赠送农具,支持这些隐户开垦荒地。”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

  “除此之外,清河崔氏不知从何处寻得数百石稻种,计划免费发放给农户。”

  “更甚者,他们还召集了关中与河北的商贾,准备效仿小郎君此前的招标之法,全面修建河北道的水利设施。”

  “许参军忧心,清河崔氏此举,分明是在收买人心,恐会动摇我等在河北好不容易建立的根基。”

  卫成说完,便垂首侍立,等候温禾示下。

  温禾却没丝毫担忧,反而在心里暗赞。

  这清河崔氏不愧是五姓七望之首,反应速度竟这么快。

  不过他们想靠这些手段争夺民心,还嫩了点。

  他手指轻轻敲击桌面,脑中飞速盘算。

  看来得加快寻找石英石的进度了。

  只有抢在清河崔氏之前,把河北的水利工程建好,让他们的计划落为空谈,才能彻底稳住局面。

  不过有一点倒是奇怪,清河崔氏从哪里弄来那么多贞观稻!

  他眼眸微微眯起。

  看来百骑好久没动,有些人有些忘乎所以了!

  想到这里,温禾抬头看向卫成,吩咐道。

  “你先回河北复命,告诉老许,不必担心清河崔氏的动作。让他盯紧那些豪族的动向,尤其是稻种的来源和商贾的背景,有任何异常,随时传讯回来。”

  卫成躬身领命。

  “标下遵令!定将小郎君的吩咐如实转达许参军。”

  温禾点头示意他退下,待偏房只剩自己一人时,他起身走到窗边,望着院外的海棠树,陷入沉思。

  清河崔氏突然出手,看似是在效仿他的举措,实则是想争夺河北的民心与话语权。

  豪族联手,财力与势力都不容小觑,想要压制他们,必须加快步伐。

  之前为了打造筒车和水力锻锤,石英石的寻找进度已经放缓。

  如今看来,必须重新调配人手,优先推进石英石的勘探与开采。

  只有尽快造出水泥,才能保证水利工程的质量与速度,才能在这场与豪族的较量中占据上风。

  他抬手召来门外的小厮,吩咐道:“去书房请李泰公子过来,就说我有要事与他商议。另外,让人备马,稍后我要去工部一趟。”

  小厮躬身应喏:“诺!小郎君稍候,小人这便去办。”

  温禾看着小厮离去的背影,眼神愈发坚定。

  清河崔氏想跟他比速度、比手段,那便试试看。

  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温禾便换上朝服,主动入宫求见。以往都是李世民召他入宫,这般主动前来,连宫门的侍卫都多看了他两眼。

  一进立政殿,就见李世民脸色沉得能滴出水来,桌上摆着一份奏折,正是魏征从河北传回的急报。

  “魏征也传来消息了,说清河崔氏手里有大量贞观稻种。”

  李世民指了指面前的奏折,语气带着几分压抑的怒火。

  “朕昨夜召了李迅,他拍着胸脯保证,赵郡李氏领走的粮种一粒未漏。”

  温禾垂首侍立,心里早有预料。

  李世民这话里的意思很明显。

  既然源头不是赵郡李氏,那粮种泄露的问题,就只能出在长安。

  可这事他不能主动点破,得让李世民自己想通。

  他这一沉默,反倒让李世民有些不快。皇帝放下手中的玉圭,瞪了他一眼。

  “你这竖子,往日里胆大包天,一张嘴毫无顾忌,什么话都敢说,今日倒学会装哑巴了!”

  温禾只好干笑两声,躬身道:“陛下心中早有答案,何必再为难微臣呢?”

  “滑头!”

  李世民笑骂一句,随即无奈地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些。

  “如今百骑无人,苏烈性子太过耿直,不适合查这种隐秘事,黄春又是宦官,出面多有不便,思来想去,这事还得你去办。”

  温禾心里暗叹一声。

  该来的还是来了。

  入宫之前他就猜到,李世民大概率会把查粮种泄露的事交给自己。

  只是他心里清楚,粮种关乎百姓温饱,绝不能沦为朝廷党争博弈的工具。无

  论最后查出是谁在背后捣鬼,若是处理不当,遭殃的终究是那些盼着种上贞观稻的农户。

  “臣遵旨。”

  温禾没有丝毫犹豫,当即躬身领命。

  见他这般干脆,李世民反倒愣了一下,随即轻笑出声。

  他忽然想起之前温禾在殿外说过的那句话,语气也柔和了许多。

  ‘为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百姓,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去吧,去做一些你力所能及的事情。”

  温禾心中一震,随即释然。

  他当初说这句话的时候,就在立政殿外,以李世民的耳目,知道这话并不奇怪。

  他再次躬身行礼:“臣,领旨!”

  说罢,温禾缓缓后退,退出立政殿。

  殿外的阳光正好。

  ……

  午时的日头正盛,皇城民部的大门紧闭,院内却无半分午休的松弛,反倒像被无形的寒气压得喘不过气。

  正堂之上,尚书窦静身着绯色官袍,背脊挺得笔直,那张素来温和的面庞此刻覆着一层寒霜,肃穆得令人不敢直视。

  他面前的两张梨花木案后,民部左右侍郎已然齐齐落座。

  长孙无忌如今已经正式调去吏部了,如今的左侍郎是之前右侍郎升迁的。

  而现在的右侍郎来民部不过三个多月。

  右侍郎到任不过三个多月,连司里的郎官都没认全,此刻双手按在膝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两人都正襟危坐,目光死死盯着地面,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正堂外的青石庭院里,景象更是肃杀。

  民部四司。

  户部、度支、金部、仓部的郎中和员外郎悉数到齐,二十余人排成四列,清一色的绿色圆领袍衬得脸色愈发苍白。

  所有人都垂手低头,鞋尖贴着青砖缝,连院子里的槐树叶飘落都不敢抬眼去看。

  “啪!”

  一声巨响突然炸响在正堂,窦静一掌拍在硬木桌案上,案上的铜制镇纸都跳了半寸高。

  庭院里的官员们齐刷刷打了个寒颤,有个年轻的员外郎甚至吓得肩膀颤了一下。

  “仓部两位郎中和四位员外郎,可都在?”

  窦静的声音像淬了冰,穿透敞开的堂门,在庭院里嗡嗡回响。

  “下、下官在。”

  六个身影从队列中挪出,脚步拖沓得像是灌了铅。

  为首的仓部郎中李嵩年近五十,胡须都微微发颤,身后五个下属更是战战兢兢,绿色官袍的下摆都在晃。

  几人走到堂前石阶下,深深躬身,额头几乎要碰到地面。

  窦静的目光扫过他们,像刀子似的刮过每个人的脸,却没立刻开腔,反而加重语气追问。

  “两个巡官和三位主事呢?”

  队列最末尾,五个身穿青色官袍的身影连忙挤出,动作急促得差点撞在一起。

  青色是八品、九品官服的颜色,这几人是仓部最基层的办事官,平日里连见窦静的面都难,此刻更是吓得声音都变了调。

  “下、下官在!”

  “啪!”

  又是一声脆响,窦静猛地将一本线装账簿甩了出去。

  账簿“咚”地砸在石阶上,摊开的页面正对着众人,上面“贞观稻出入账”几个大字格外刺眼。

  “给老夫说清楚!”

  窦静猛地站起身,绯色官袍下摆扫过桌沿。

  “上月调集去河北的贞观稻,账面出库两千三百石,仓储核验却只剩两千一百石,那二百石,去哪了?!”

  五个青袍官当即矮了半截,脑袋垂得快贴到胸口,浑身都在哆嗦。

  六个绿袍官面面相觑,李嵩硬着头皮直起身,声音发虚。

  “启禀明公,稻种出入皆有登记,每一笔都经下官等人核验签字,断无差池。或许、或许是运输途中受潮霉变,或是装卸时损耗了?”

  “损耗?”

  窦静突然发出一声冷笑,笑声里满是嘲讽。

  “李嵩,你当老夫是三岁孩童好糊弄?两千三百石粮种,损耗近一成?这是运粮还是喂老鼠!”

  他向前迈了两步,居高临下地瞪着众人,眼眸里的冷厉几乎要溢出来。

  “要不要老夫提醒尔等,这些贞观稻,是用高阳县伯的玻璃、肥皂跟环王换来的!这里面还有陛下从温家庄私库调拨的良种,他的脾气你们也有耳闻吧”

  “还是说你们忘了,武德九年你们的那些前任是因何被抓的?”

  窦静的声音陡然拔高。

  “若是此事被高阳县伯知晓,或是捅到陛下跟前,尔等觉得,百骑的诏狱是摆设?!”

  “百骑”二字一出,庭院里顿时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

  几个官员的脸瞬间白得像纸,李嵩的额头已经渗出冷汗,顺着皱纹往下淌。

  “此事老夫难辞其咎,陛下责罚下来,老夫一力承担!”

  窦静的目光扫过众人,像是在搜寻猎物的鹰。

  “但在那之前,老夫必把尔等这群硕鼠一个个揪出来!若是此刻还不老实交代,老夫现在就去请高阳县伯亲自来审!”

  这话刚落,仓部员外郎王显的脸“唰”地一下没了血色,腿一软差点摔倒。

  更靠后的巡官张全直接“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膝盖砸在青石上发出闷响,浑身抖得像筛糠。

  “明公饶命!明公饶命啊!”

  “不必麻烦窦尚书了。”

  一道冷冽的声音突然从大门外传来,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嘲讽。

  众人闻声转头,只见民部大门被两名百骑卫士推开,一队身着黑色甲胄的百骑将士鱼贯而入,甲叶碰撞声清脆刺耳。

  队伍中间,温禾身着一身玄色劲装,腰间束着玉带,快步走进庭院。

  阳光透过他身后的门洞照进来,在他周身镀上一层金边,那双眼睛扫过跪伏的官员时,没有半分温度。

  “本官亲自带着百骑来了,倒是省得窦尚书再跑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