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黎明破晓,钟鼓齐鸣。

  未央宫前殿,文武百官依序鱼贯而入。

  气氛相较于昨日的庆功宴,更添了几分庄重与肃穆。

  今日乃是第二轮封赏大典。

  主要针对伐魏中立功的中下层将领、官员。

  以及一些后续的恩荫安排。

  然而,端坐于皇位之上的,依旧是监国的太子刘禅。

  御座之侧,那本属于皇帝刘备的位置,依旧空悬。

  这无声的空缺,像一片阴云,笼罩在每一位大臣的心头。

  尤其是那些追随刘备多年的老臣。

  刘备依旧称病不朝,这本身就是一个强烈的信号。

  封赏仪式由刘禅主持,流程井然。

  一份份诏书宣读下去,受赏者多是年轻面孔。

  他们或因军功,或因在后勤、谋划等方面表现出色,得以擢升。

  看着那些朝气蓬勃、意气风发的年轻官员跪谢天恩。

  位列朝班中后段的一些老臣,心中不免五味杂陈。

  太常羊衜,一位以博学和谨慎著称的老臣,微微侧身。

  向身旁的光禄勋刘琰低语,声音细若蚊蚋,却带着难以掩饰的忧思:

  “刘公,陛下再度缺席,太子殿下大力擢拔新锐……”

  “此中意味,颇堪玩味啊。”

  “莫非……是在暗示我等老朽,当识时务。”

  “该急流勇退,为后来者让路了?”

  刘琰,作为刘备的同宗和老臣,闻言亦是面色凝重。

  忍不住轻叹一声,回应道:

  “羊公所言,何尝不是老夫心中所虑?”

  “吾等得以立身朝堂,多赖陛下信重。”

  “然如今……陛下龙体欠安。”

  “太子急于培植肱骨,稳固根基。”

  “吾辈夹在其中,进,难获新君全然信任。”

  “退,又心有不甘,且恐家族衰落……”

  “唉,着实是进退维谷,如坐针毡啊。”

  他们的担忧,代表了相当一部分功勋老臣的普遍心态。

  一种在新旧交替之际的迷茫与不安。

  而就在这暗流涌动之际,老相李翊出列了。

  他步履沉稳,声音平和地向太子刘禅提请。

  依朝廷选官制度,举荐其子李平、李安、李泰三人入朝效力。

  此言一出,原本还有些低语的大殿,瞬间变得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

  都聚焦在了李翊和他身后那三个略显紧张,但努力保持镇定的年轻人身上。

  在李翊的提前运作与太子的首肯下,任命很快下达。

  次子李平,至卫将军赵云麾下禁军之中。

  担任一军侯,掌一部兵马,熟悉军务。

  三子李安,入驻京兆尹府。

  为京兆尹丞,辅佐治理帝都民政、刑狱。

  幼子李泰,则被安排至掌管全国军械制造、储备的武库令麾下。

  担任武库丞,接触帝国最为核心的军事装备机密。

  这三个职位,品阶皆不算高。

  看似只是寻常的历练起点。

  然而,朝堂之上,皆是明眼人。

  稍加思索,便能察觉其中深意。

  李平入禁军,李安掌京畿民政佐贰,李泰控武库之副……

  再加上昨日刚刚擢升为骠骑将军、俨然已成为李家下一代领军人物。

  甚至被视作李翊接班人的长子李治。

  李氏一门,其势力触角。

  已然深深地、系统地嵌入了京城的军事防务、民政管理以及战略资源的核心环节!

  尽管部分与李家并非同一派系。

  或对李家权势膨胀心存忌惮的老牌权贵,如王浚等人。

  心中对此安排颇为不满,暗自皱眉。

  但面对李翊那如日中天的威望与太子明显支持的态度。

  竟无人敢在此时站出来,提出异议。

  他们只能将这份不安与忌惮压在心底。

  眼睁睁看着李家对京城乃至整个朝廷的掌控力。

  以一种无可阻挡的姿态,变得更加牢固、更加无孔不入。

  在对年轻新贵的封赏接近尾声时,太子刘禅清了清嗓子。

  目光转向了文官班列之首的诸葛亮。

  殿内气氛再次为之一变,众人皆知,重头戏即将上演。

  “内阁首相、琅琊侯诸葛亮上前听封!”

  内侍尖细的声音响起。

  诸葛亮手持玉笏,稳步出列,躬身行礼:

  “臣诸葛亮在。”

  显然,仅是靠增加食邑,是不足以彰显诸葛亮的伐魏之功的。

  人家毕竟是伐魏主帅,肯定是灭魏的第一功臣。

  昨日的第一轮封赏大典,则是单纯想稳住众功臣。

  关于诸葛亮的进一步封赏,是内阁在经过商议,并得到刘备的首肯后,才定下的。

  刘禅展开一份明显更为厚重、用玺也更为郑重的诏书,朗声道:

  “首相诸葛亮,受命于危难之际。”

  “总督伐魏诸军事,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终克复益州,剿灭伪魏。”

  “功在社稷,泽被苍生!”

  “前已增邑褒奖,然功高如此,非寻常爵禄可酬。”

  “为彰殊勋,显荣宠。”

  “经父皇授意,内阁廷议,特赐首相诸葛亮……”

  “加九锡之礼!”

  “加九锡!!”

  这三个字如同惊雷,在殿中炸响!

  群臣无不色变,暗自倒吸凉气。

  九锡乃是人臣所能获得的最高荣典。

  其象征意义远超实际赏赐,非定鼎之功、托孤之重者不可得。

  如今朝中,享有此殊荣者,唯有丞相李翊一人。

  如今再赐诸葛亮九锡。

  则一朝之内,竟有两位“九锡之臣”!

  这在前朝历史上,是从未有过的先例。

  更重要的是,在绝大多数朝臣心中。

  李翊乃开国元勋,国家柱石。

  其地位超然,功绩涵盖军政各方。

  远非诸葛亮虽有大功却更侧重于军事所能完全比拟的。

  且朝中李翊党羽极多,他们肯定也不能接受——

  让诸葛亮与李翊同享九锡。

  李家是他们的靠山,他们不愿意有新锐崛起能撼动李家的地位。

  同时,

  在许多老臣看来,这一举动也实是有些僭越。

  甚至可能打破朝堂现有的权力平衡与尊卑秩序。

  果然,

  刘禅接下来的话,印证了众人的部分猜测。

  却也带来了更大的震惊。

  刘禅仿佛早已预料到众人的反应,不慌不忙地继续说道:

  “诸卿之虑,父皇与内阁早已洞悉。”

  “李相乃国之干城,功盖寰宇,岂可与他人等同视之?”

  “故父皇另有旨意:为表李相不世之功,特旨——”

  “于九锡之上,再加一锡。”

  “赐李相……十锡之荣!”

  十锡!!

  这一次,满朝文武已不仅仅是惊讶。

  而是陷入了彻底的震撼与茫然之中!

  自古以来,

  伊尹、霍光,权倾朝野,亦不过位极人臣。

  何曾有过“十锡”之说?

  这已完全超出了历代典章制度的范畴,是真正意义上的“破格”。

  是前所未有的殊荣!

  原来,给诸葛亮加九锡是虚。

  借机再次拔高李翊的地位,使其真正凌驾于所有臣子之上。

  甚至超越了历史上有名的权臣,才是老皇帝与太子的真实意图!

  而老皇帝也有充分的加赏理由。

  那就是,为了表彰诸葛亮灭魏的殊荣,那就是得给他加九锡。

  而为了不让诸葛亮超越李翊,捍卫李翊在汉室中的历史地位。

  不过饶是如此,有较为守旧的大臣,如大鸿胪卿。

  此刻,依然忍不住出列试探性地奏道:

  “太子殿下,十锡之典,古未之有也。”

  “于礼制恐有不合,是否……再行斟酌?”

  刘禅面色不变,只是平静地重复道:

  “此乃父皇亲口谕令,内阁亦已附议。”

  “莫非卿等,欲质疑父皇圣裁否?”

  他将刘备这面大旗祭出,语气虽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

  那大臣闻言,顿时语塞,冷汗涔涔而下。

  连忙躬身退下,不敢再言。

  其余心有疑虑者,见太子态度如此坚决。

  且是皇帝之意,也只得将满腹疑问压下。

  而处于风暴中心的李翊,此刻方才出列。

  他神色如常,既无狂喜,亦无谦辞。

  只是平静地向着空置的御座方向及太子深深一揖,声音沉稳:

  “老臣,李翊,叩谢陛下天恩,太子殿下隆情。”

  “臣,领旨谢恩。”

  其坦然受之的态度,更显其地位之超然。

  仿佛这旷古未有的“十锡”之于他,不过是理所应当。

  这场围绕着“九锡”与“十锡”的风波,最终以李翊地位的无形再度飙升而告终。

  诸葛亮亦平静地接受了九锡之赏。

  他深知,这既是荣宠,亦是将他明确置于李翊之下的定位。

  他心中并无不满。

  反而对刘备与刘禅此番平衡手段的精妙,暗自叹服。

  封赏的最后一项,是对曹魏旧族的安置。

  旨在安抚人心,稳定新附之地。

  刘禅传唤前魏王曹叡上殿。

  曹叡身着素服,低眉顺眼。

  步履谨慎地来到殿中,跪伏于地,口称:

  “罪臣曹叡,叩见太子殿下,殿下千岁。”

  刘禅展开另一份诏书,宣读道:

  “逆贼吴王刘永,此前曾擅封曹叡为骠骑将军。”

  “此乃伪命,朝廷不予承认。”

  其实此前朝廷是“默许”了这项封赏的。

  但当时刘永还在蜀地拥兵自重,曹叡在成都也依然有一帮附庸。

  所以为了稳住曹氏,朝廷是承认了刘永的封赏的。

  但如今刘永被流放,曹氏也尽数被朝廷掌控。

  那朝廷当然可以翻脸了。

  这就是**!

  “然,我大汉以仁孝治天下,以宽厚待降臣。”

  刘禅话锋一转,继续宣读:

  “曹氏一族,既已归顺,便是我大汉子民。”

  “特赐曹叡爵——安乐县公,食邑千户,居于洛阳。”

  “望尔安分守己,共享太平。”

  汉室开国只有四公,分别是:

  李翊,关羽,陈登,还有张飞四人。

  而曹叡看似封了一个安乐公,但待遇却仅仅相当于侯爵。

  跟汉室的开国四公是比不了的。

  之所以要封公,还是为了收买人心。

  同时彰显朝廷的大度,汉室的仁厚。

  毕竟,**是讲脸面的游戏。

  同时,这道诏书。

  既否定了刘永的非法任命,撇清了与逆案的关系。

  又给予了曹叡一个不失体面的爵位和生活保障,可谓恩威并施。

  对于其他魏国旧臣,也大多保留了原有品阶或酌情安置,以示怀柔。

  曹叡及一同上殿的几位魏国旧臣。

  如程昱之子程武等人,皆暗自松了口气,连忙叩首谢恩。

  所有封赏完毕。

  刘禅下令于偏殿再排宴席,既为庆贺新晋之臣。

  亦为安抚曹氏旧族,彰显大汉气度。

  宴席之上,气氛相对轻松。

  觥筹交错间,刘禅作为主人,发表了简短的讲话。

  感谢众臣勠力同心,终使汉室重归一统。

  并勉励新旧臣工,同心同德,共保江山。

  酒过三巡,刘禅似乎兴致颇高。

  他举杯来到略显拘谨的安乐公曹叡席前,微笑着看似随意地问道:

  “安乐公,自入洛阳以来,可还习惯?”

  “是否会时常思念蜀中旧地风光?”

  曹叡闻言,心中猛地一紧!

  他立刻联想到历史上那些亡国之君被试探、最终遭害的典故。

  以为刘禅是在敲打他,暗示他不安分。

  他连忙离席,躬身毕恭毕敬地答道:

  “回太子殿下,洛阳乃帝都。”

  “繁华富庶,人物风流,远胜蜀地僻远。”

  “臣在此,锦衣玉食,备受优待。”

  “心中安乐无比,早已不再思念蜀中了。”

  “此间乐,不思蜀也!”

  他刻意加重了“不思蜀”三字,以期表明心迹。

  没想到刘禅听了,反而露出一丝惋惜的神色,道:

  “原来如此……”

  “孤本想着,若安乐公仍怀念蜀地风物。”

  “孤或可向父皇奏请,允公返回蜀地故居颐养,也算全了公之思乡之情。”

  “既然公已乐不思蜀,那便安心留在洛阳吧。”

  “平日里,亦可多来东宫走走。”

  “孤对蜀中人物风情,亦颇感兴趣,正好可听公细细道来。”

  曹叡听得此言,更是心惊肉跳。

  愈发认定这是刘禅的反话和进一步的试探,背上冷汗都出来了。

  他连连摆手,语气近乎惶恐:

  “殿下厚爱,臣感激涕零!”

  “然臣确对蜀地再无半分留恋!”

  “洛阳便是臣之家,臣愿长居于此。”

  “侍奉陛下与殿下左右,绝无二心!”

  他恨不能指天发誓,以证清白。

  刘禅见他如此,知他误会已深。

  也不便再多解释,只得笑了笑。

  宽慰几句,便转身走向他处。

  与此同时,

  在宴席的另一侧,诸葛亮端着一杯酒。

  来到了独坐一隅、浅酌清茶的李翊面前。

  “翊公,”诸葛亮恭敬举杯,“亮敬您一杯。”

  “恭贺翊公,荣膺十锡,旷古烁今。”

  李翊抬眼看了看他杯中晃动的酒液,微微摇头,语气带着一丝长辈般的关切:

  “孔明,汝素来注重养生。”

  “当知此物伤身,还是少饮为佳。”

  诸葛亮牵唇笑道:

  “……翊公教诲的是。”

  “然今日大庆,心中快慰。”

  “破例多饮一两杯,亦无妨。”

  他虽如此说,还是依言只浅抿了一口。

  这时,姜维步履匆匆而来,先向李翊与诸葛亮恭敬行礼。

  李翊微微颔首,姜维这才上前一步。

  蹲下身子,凑近二人,压低声音禀报道:

  “相爷,诸葛大人。”

  “末将已命人仔细搜检蜀地全境,并严查各处关隘往来记录……”

  “然,至今仍未发现司马昭之踪迹。”

  诸葛亮闻言,眉头立刻蹙起:

  “还未找到?司马家满门皆已伏法,仅余此子漏网。”

  “其父司马懿,其兄司马师,皆阴鸷诡谲之辈。”

  “此子若存于世,恐终成祸患。”

  他这话,更多的是在替李翊考虑。

  毕竟,当年司马氏一族覆灭,主谋便是李翊、

  双方可谓是结下了血海深仇。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后患无穷!

  然而,李翊却只是轻轻摆了摆手。

  神色淡然,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罢了,既然寻不到,那便不必再耗费人力物力了。”

  “帝国巨舰,已乘风破浪,滚滚向前。”

  “区区一丧家之犬,流亡之徒。”

  “纵有些许怨怼,又如蚍蜉之于巨木,蝼蚁之于堤坝,焉能撼动分毫?”

  “由他去罢。”

  诸葛亮沉默了片刻,他深知李翊的自信源于绝对的实力。

  但他思虑更为周全,认为不该留下任何隐患。

  待李翊被其他前来敬酒的官员围住后,诸葛亮悄悄将姜维拉到一旁无人处。

  神色严肃地低声对姜维吩咐道:

  “伯约,相爷虽宽宏,言不必再究。”

  “然司马氏遗孽,不可不除。”

  “汝即刻以内阁首相之名义,签发海捕文书。”

  “通传各州郡,悬赏缉拿司马昭!”

  “无论生死,只要确认其踪,朝廷必有重赏!”

  姜维神色一凛,问道:

  “大人,以何罪名下发海捕文书?”

  诸葛亮目光锐利,断然道:

  “便以内阁直接命令下达,无需具体罪名。”

  “只言其乃朝廷钦犯,与逆案有涉即可。”

  “此事,由我一人承担。”

  他此举,既体现了对彻底清除司马氏隐患的决心。

  也包含了不愿让已享“十锡”殊荣的李翊再亲自处理此等“小事”的维护之意。

  姜维感受到诸葛亮的坚决,立刻躬身领命:

  “维,明白!这就去办!”

  说罢,转身快步离去,身影消失在殿外的廊庑之中。

  盛宴的喧嚣依旧,然而在这歌舞升平之下。

  暗处的搜寻与较量,已然悄然展开。

  ……

  河东之地,虽已归属大汉版图。

  然其地处边境。

  山峦起伏,道路崎岖。

  仍残留着几分乱世特有的荒凉与不安。

  一队约十余人的人马,风尘仆仆,步履蹒跚地行进在蜿蜒的山道上。

  为首者身披一件破旧的黑色斗篷。

  帽檐压得极低,遮住了大半面容。

  正是朝廷海捕文书上重点缉拿的钦犯——司马昭。

  此刻的他,早已不复昔日魏国散骑侍郎的矜贵。

  衣衫褴褛,脸色苍白。

  眼中布满了血丝与难以消弭的惊惧。

  连日的逃亡,昼伏夜出,饥寒交迫。

  早已耗尽了这支小小队伍的精气神。

  司马昭只觉得双腿如同灌了铅,胸口火辣辣地疼。

  终于支撑不住,一个踉跄,瘫坐在地。

  剧烈地喘息着,连话都说不出来。

  家臣首领胡遵,曾是司马懿颇为倚重的部将。

  此刻亦是满面尘灰,他急忙解下腰间的水囊。

  凑到司马昭嘴边,声音沙哑地劝道:

  “公子,再坚持片刻!”

  “前方不远,应有一处集市。”

  “到了那里,我等便可稍作休整,补充些食水。”

  司马昭勉强咽下几口浑浊的凉水,喉咙的灼痛感稍减。

  他环顾四周,只见随行的十余名家仆个个面露疲态,眼神涣散。

  司马昭心中不由感到一阵悲凉。

  想他司马氏,昔日何等显赫。

  执掌魏国权柄,门生故吏遍布两川。

  岂料一朝倾覆,竟落得如此狼狈境地。

  他咬了咬牙,正欲强撑着起身。

  忽然道旁树林中响起一阵尖锐的呼哨声。

  紧接着,

  二三十个手持棍棒、柴刀,衣衫褴褛却面露凶光的汉子跳将出来,拦住了去路。

  “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

  “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为首一个满脸横肉的虬髯大汉,挥舞着一把生锈的环首刀,瓮声瓮气地吼道。

  胡遵等人脸色一变,下意识地握紧了藏在行囊中的短刃

  身形微动,便欲结阵抵抗。

  他们虽是逃亡,但毕竟曾是军中精锐,骨子里的血性犹在。

  “且慢!”

  司马昭却突然出声制止,他的声音因疲惫而嘶哑。

  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胡遵,取些金饼予他们。”

  胡遵一愣,急道:

  “公子!区区毛贼,何足道哉!”

  “我等虽疲,解决他们亦非难事,何故……”

  司马昭摇了摇头,目光扫过那些虽然凶悍。

  但同样面有菜色的山贼,低声道:

  “匹夫之勇,徒耗气力。”

  “我等眼下首要之事,乃保存体力,隐匿行踪。”

  “而非与这些亡命之徒纠缠。”

  “钱财乃身外之物,不必吝啬。”

  胡遵闻言,虽心有不甘,却知司马昭所言在理。

  司马家多年积累,财富惊人。

  他们此次出逃,携带的金银细软确实不少。

  他不再多言,从行囊中取出几块黄澄澄的金饼。

  上前几步,抛给那山贼头子。

  那虬髯头子接过金饼,入手沉甸甸。

  在日光下闪耀着**的光泽,他不由得瞪大了眼睛,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他掂量着金饼,啧啧称奇:

  “嘿!倒是条肥羊!”

  “如今汉家通行的是那景元通宝,铜钱好使。”

  “可这黄澄澄的金子,走到哪儿都是硬通货,比那铜钱可金贵多了!”

  他倒也爽快,大手一挥。

  “弟兄们,让开路,放他们过去!”

  旁边一个瘦小机灵的山贼凑上前,低声道:

  “大哥,这帮人看着落魄,却随手就能拿出金子。”

  “身上肯定还有更多好东西!不如……”

  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虬髯头子却瞪了他一眼,斥道:

  “糊涂!咱们道上混的,也得讲个规矩!”

  “雁过拔毛,细水长流。”

  “若是见一个抢一个,还都要灭口。”

  “消息传出去,以后谁还敢走这条路?”

  “咱们还靠什么吃饭?”

  “再者,你没看见如今汉朝的官吏越来越多,巡查越来越严?”

  “前些日子黑风寨那伙人,不就是因为劫了官粮,杀人太多,被郡守派兵剿了。”

  “脑袋现在还挂在城门口哩!”

  “为这点金子把事情闹大,不值当!放他们走!”

  这番话,

  不仅让那瘦小山贼缩了缩脖子,也让正准备离开的司马昭心中巨震。

  他忍不住回头,深深看了那山贼头子一眼。

  连一处边地的山贼,都懂得“可持续发展”。

  顾忌官府威严,讲究“盗亦有道”。

  这汉朝对地方的控制与治理,看来确实已非昔日诸侯割据时可比。

  已然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一种无形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他压下心中的波澜,状似随意地向那山贼头子问道:

  “这位好汉,敢问如今这河东郡的太守,乃是何人?”

  那山贼头子得了金子,心情颇好,倒也爽快。

  指着远处隐约可见的城郭方向道:

  “如今的太守乃是杜恕杜大人,可是个能吏!”

  “他乃是那位有名的尚书仆射杜畿杜伯侯的儿子,家学渊源,治理地方很有一套。”

  司马昭心中记下,拱手道:

  “……多谢相告。”

  随即,不再停留。

  与胡遵等人加快脚步,朝着集市方向而去。

  然而,

  当他们终于抵达河东郡的治所安邑县城门外时,眼前的一幕却让司马昭如坠冰窟!

  只见城门旁的告示栏前,围满了熙熙攘攘的百姓。

  而对上面张贴的、墨迹尚且新鲜的数张海捕文书指指点点。

  那文书之上,绘有一幅虽略显粗糙,但眉眼间与他有六七分相似的画像。

  旁边赫然写着“缉拿钦犯司马昭”。

  以及“死活不论,赏金千金”等刺目的大字!

  司马昭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顶门,心脏狂跳,几乎要挣脱胸腔。

  他猛地低下头,将斗篷的帽檐拉得更低,几乎遮住了整张脸。

  同时用手紧紧捂住口鼻,只露出一双惊恐万状的眼睛。

  “胡……胡遵……”

  他声音发颤,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吩咐下去,所有人……分散入城,莫要聚集。”

  “各自寻找落脚之处,首要之事,是打探消息。”

  “弄清朝廷……到底布下了多少罗网!”

  “诺!”

  胡遵也看到了告示,心知情况危急,立刻低声将命令传达下去。

  十余家仆默然点头,随即三三两两,混入人流。

  如同水滴入海,悄无声息地进入了安邑城。

  司马昭则只带着一名最为机警的家臣,寻了一处位于小巷深处、看起来不甚起眼的茶肆。

  拣了个靠墙的阴暗角落坐下。

  要了两碗最便宜的粗茶,竖起耳朵,试图从茶客们的闲聊中捕捉有用的信息。

  茶肆内人声嘈杂,贩夫走卒,引车卖浆者流,谈论着各自的生计。

  然而,

  这份短暂的平静,很快就被打破。

  两名身着皂隶公服、腰挎铁尺的官差,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一**坐在中央的桌子旁,用力拍着桌面,粗声嚷嚷:

  “店家!上茶!要快!”

  店家不敢怠慢,连忙应声去准备。

  两名官差显然也是累了,一边等茶,一边旁若无人地闲聊起来。

  所谈内容,竟正是那缉拿司马昭的告示!

  “嘿,老王,看见城门口那画像没?”

  “司马家那小子,长得倒是人模狗样,没想到值五千金!”

  “够咱们兄弟快活好些年了!”

  一个年轻些的官差咂着嘴说道。

  那年长些的,被称为老王的官差嗤笑一声:

  “做你的春秋大梦!这等钦犯,是那么容易抓的?”

  “听说内阁诸葛首相亲自下的令,各地关卡都盯得紧呢!”

  “不过话说回来,要是真让咱们撞上。”

  “那可是天大的功劳,升官发财指日可待啊!”

  两人的对话,一字不落地传入司马昭耳中。

  他只觉得脊背发凉,握着粗糙陶碗的手微微颤抖,冷汗浸湿了内衫。

  他拼命低下头,恨不得将整个人缩进墙壁的阴影里。

  就在这时,好心的茶肆老板见司马昭二人衣衫破旧,面色憔悴。

  以为是落难的行人,心生怜悯。

  便端了一碟自家做的、不值钱的粗面点心。

  轻轻放在他们的桌上,低声道:

  “客官,看你们远来辛苦。”

  “这点小食,不成敬意,垫垫肚子吧。”

  这本是一番善意,却不想引来了那两名官差的注意。

  那年轻官差见店家先给司马昭这桌上了点心,而自己的茶却还没来。

  顿时觉得失了面子,勃然大怒。

  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碗碟乱响:

  “店家!你他**眼瞎了不成?爷们的茶呢!”

  店家吓得一哆嗦,连忙赔笑:

  “官爷息怒,就上,就上!”

  “这就给二位官爷沏最好的茶!”

  “那也得有个先来后到吧!”

  年轻官差不依不饶,霍然起身。

  目光凶狠地瞪向司马昭这一桌,。

  这两厮后来的,凭什么先有点心吃?”

  “老子看你们就是存心怠慢!”

  年长官差也眯起了眼睛,上下打量着将脸藏在阴影中的司马昭二人。

  缓缓站起身,与同伴一起,形成了合围之势。

  他阴恻恻地开口道:

  “我说……看二位面生得很,不像是我们河东本地人吧?”

  “打哪儿来啊?”

  司马昭心中一紧,强自镇定,压低声音道:

  “我遮住脸,官爷如何看出面生?”

  那年轻官差冷哼一声,耳朵却尖:

  “哼!遮住脸?我看你是心里有鬼!”

  “还有,我听你方才与这伙计低语,口音里带着一股子蜀地的腔调!”

  “如今蜀地那边跑出来的钦犯可不少,你小子……”

  “该不会就是那画像上的人吧?”

  司马昭自幼随父司马懿入蜀,多年下来,口音确实带着明显的蜀地特征。

  这是他难以掩饰的破绽!

  他心中暗叫不好,正欲辩解。

  身旁的家臣连忙用一口地道的河内口音接话道:

  “官爷明鉴,我等确是河内人士,来河东投亲的。”

  “我家公子不幸染了恶疾,面上起了疹疱。”

  “怕惊吓旁人,故而遮掩。”

  “口音也因此有些变化,还望官爷行个方便。”

  “染病?口音变了?”

  年长官差显然不信,脸上疑色更重。

  “哼,巧言令色!”

  “老子偏要看看,到底是什么恶疾,见不得人!”

  说罢,竟直接伸手,就要去扯司马昭遮面的布巾。

  司马昭下意识地抬手格挡,声音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惊怒:

  “官爷!最好别看!”

  这一挡,更是激怒了官差。

  “岂有此理!”

  年轻官差暴喝一声:

  “乃公偏要看!看你搞什么鬼!”

  另一只手也抓了过来。

  司马昭又惊又怒,忍不住斥道:

  “汉朝的官吏,都是这般蛮横霸道的吗?!”

  “汉朝?”

  年长官差敏锐地抓住了这个词,眼中精光一闪。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汉臣!”

  “你为何独独要说‘汉朝’?”

  “莫非……你非我大汉子民?!”

  此言一出,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司马昭心知自己情急之下失言,露出了更大的破绽。

  再也顾不得许多,猛地起身,就想往外冲。

  “想跑?拿下他!”

  两名官差同时扑上,年轻官差更是死死抓住了司马昭的胳膊。

  死亡的恐惧与连日逃亡积压的屈辱、愤怒,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司马昭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一直被他在袖中紧握的短剑骤然出鞘。

  寒光一闪,如同毒蛇出洞。

  精准地刺入了那年轻官差的咽喉!

  “呃……”

  年轻官差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司马昭。

  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鲜血汩汩涌出,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

  “杀……杀人啦!钦犯杀人啦!”

  年长官差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随即发出凄厉的尖叫。

  连滚爬爬地冲出茶肆,边跑边喊。

  茶肆内顿时乱作一团,尖叫声、桌椅碰撞声此起彼伏。

  “走!”

  司马昭对那家臣低吼一声,两人撞开混乱的人群。

  夺门而出,发足狂奔。

  然而,

  他们刚冲出小巷,来到稍微宽敞些的街道,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只见原本还算平静的街道上,不知从何处涌出了大量的官吏、兵丁。

  他们反应速度之快,远超司马昭的想象!

  锣声四起,呼喝声不断。

  一张无形的大网似乎瞬间收紧。

  “公子!这边!”

  家臣拉着司马昭试图钻入另一条更狭窄的巷道。

  但没跑出多远,就发现前后都出现了追兵的身影。

  “朝廷……朝廷何时养了如此多的官吏?!”

  司马昭看着那些不断汇聚过来的身影,心中充满了绝望与震惊。

  这与他记忆中官僚体系效率低下、人浮于事的印象截然不同。

  那家臣一边奋力挥剑抵挡逼近的兵丁,一边急促地解释道:

  “公子有所不知,那李翊执掌朝政后,大力扩充官吏规模,增设职位。”

  “明面上是细化政务,提高效率。”

  “实则是为了加强中央对地方州郡的控制,使其政令能直达乡里!”

  “我们……我们怕是难以脱身了!”

  司马昭闻言,心中悔恨交加。

  知道自己方才冲动之下杀了官差,已酿成大祸。

  “我……我冲动了!”

  他嘶声自责道。

  眼看追兵越来越多,那家臣眼中闪过一丝决。

  他猛地将司马昭推向一个堆满杂物的死角,自己则转身,挥舞短剑。

  状若疯虎般冲向追兵,口中大喊:

  “公子快走!我来断后!”

  “记住,活下去!”

  “不!”

  司马昭目眦欲裂,但看着家臣瞬间被数把长矛刺穿的身体。

  他知道此刻不是犹豫的时候。

  他咬碎钢牙,借着杂物的掩护。

  连滚爬爬,如同丧家之犬,慌不择路地逃窜。

  身后是家臣临死的怒吼和兵丁们的呵斥声。

  他不知跑了多久,钻了多少条肮脏的小巷。

  身上沾满了污泥和不知名的秽物。

  最终,在追兵的步步紧逼下,他走投无路。

  瞥见街角一个散发着恶臭的公共茅厕。

  也顾不得许多,一头钻了进去。

  蜷缩在最肮脏、最阴暗的角落。

  屏住呼吸,任由蚊蝇叮咬,污秽浸身,苦苦煎熬。

  外面是兵丁们来回搜查的脚步声和叫骂声,每一次声响都让他心脏骤停。

  他就这样,

  在这人间最污浊之地,躲藏了整整一夜。

  次日天明,搜查的声势似乎稍减。

  司马昭才如同从地狱爬出,踉踉跄跄地钻出茅厕。

  他浑身恶臭,衣衫褴褛。

  脸上、身上沾满了污渍。

  过往行人无不掩鼻侧目,投来鄙夷嫌弃的目光。

  强烈的屈辱感几乎将他淹没。

  饥渴和疲惫如同毒蛇啃噬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摸索着,想找点吃的。

  看到路边一个卖胡饼的摊贩。

  他下意识地伸手入怀,摸出了一小块之前未及交给胡遵的金子。

  然而,这黄澄澄的颜色,在晨曦中太过显眼。

  他还没来得及将金子递给摊贩。

  几个一直蜷缩在墙角、目光贪婪地盯着过往行人的流民乞丐。

  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饿狼,猛地扑了上来!

  “金子!他有金子!”

  “抢啊!”

  拳脚如同雨点般落在司马昭身上。

  他本就虚弱不堪,如何是这些为了生存而红了眼的亡命之徒的对手?

  他被打得蜷缩在地,毫无还手之力,只能死死护住头脸。

  那些流民抢走了他身上所有的金银细软,甚至将他那件破旧的斗篷也撕扯而去,然后一哄而散。

  司马昭趴在地上,浑身剧痛,口鼻溢血。

  连动弹一下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只能凭借着求生的本能,一点一点,如同最卑**的虫豸,向着城门口的方向爬去。

  泪水混合着血水和污泥,从他眼中汹涌而出。

  想他司马昭,出身名门。

  自幼锦衣玉食,何曾受过如此非人的屈辱?

  不知爬了多久,

  他终于勉强爬出了安邑城,瘫倒在护城河外的荒草丛中。

  气息奄奄,意识模糊。

  就在他以为自己即将无声无息地死在这荒郊野外时,忽然听到身后传来窸窣的脚步声。

  他心中一凛,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以为终究难逃一死。

  “公子!是公子!”

  熟悉的惊呼声响起。

  司马昭猛地睁开眼,只见胡遵带着剩下的七八个家仆。

  如同神兵天降般出现在他面前。

  他们显然也是历经艰险,个个带伤。

  但眼中都闪烁着找到主心骨的激动与看到他如此惨状的心痛。

  “胡……胡叔……”

  司马昭见到亲人,再也抑制不住,放声痛哭起来。

  哭声嘶哑悲切,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委屈与无尽的痛苦。

  胡遵等人亦是唏嘘不已,眼圈泛红。

  他们连忙上前,小心地将司马昭扶起。

  拿出干净的清水为他擦拭伤口,又取出随身携带的干粮——

  几张硬邦邦的胡饼,递到他手中。

  司马昭如同饿鬼投胎,一把抓过胡饼,狼吞虎咽。

  几乎连咀嚼都顾不上,噎得直翻白眼,胡遵连忙给他拍背递水。

  吃饱之后,体力稍复。

  但精神的创伤与肉体的痛楚却更加清晰。

  司马昭独自一人,默默走到不远处的一条小溪边。

  看着水中自己那狼狈不堪、形同乞丐的倒影,怔怔出神。

  从白日到黄昏,再到星斗满天。

  他一动不动,仿佛化作了一尊石像。

  往日的荣光,家族的仇恨。

  逃亡的艰辛,今日的屈辱……

  种种画面在他脑中交织翻腾。

  胡遵担忧地走过来,轻声道:

  “公子,夜已深了,露水寒重。”

  “还是早些歇息吧,保重身体要紧。”

  司马昭却猛地伸出手,紧紧抓住了胡遵的手腕。

  他的手指冰凉,却带着一种异样的力量。

  他抬起头,眼中燃烧着一种令胡遵感到心悸的火焰。

  那不再是恐惧和绝望,而是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

  “胡遵,”

  司马昭的声音因哭泣和疲惫而沙哑不堪,却字字清晰,带着刻骨的恨意。

  “我司马氏,本是河内望族,累世公卿,门楣显赫!”

  “皆因那李翊老贼,构陷倾轧,使我满门抄斩,血流成河!”

  “此乃灭门之恨!!”

  “而我司马昭,本应为魏国重臣,前程似锦。”

  “亦因李翊灭我故国,使我沦为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

  “此乃亡国之仇!!”

  “此仇此恨,不共戴天!”

  “若不能报,我司马昭枉自为人,死后亦无颜见司马氏列祖列宗于九泉之下!”

  胡遵看着司马昭眼中那骇人的光芒,心中暗叹。

  知道仇恨的种子已在此子心中生根发芽,长成了参天毒树。

  他只能劝慰道:

  “公子……您还年轻,来日方长。”

  “未必……未必没有机会……”

  司马昭惨然一笑,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凄凉:

  “胡遵,不必虚言安慰于我。”

  “我岂不知?那李翊,如今权倾朝野,如日中天。”

  “便如同那天上的烈日,光芒万丈!”

  “而我司马昭,不过是苟活于地的萤火之光,微弱如尘。”

  “萤火之于烈日,何堪比拟?何谈复仇?”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异常冷静,甚至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

  “去,给我寻些木炭来,要烧得最旺。”

  “然后熄了明火,取那通红炽热的核心部分与我。”

  胡遵一愣,不明所以:

  “公子要炭火何用?若要取暖,我等可生篝火……”

  “莫要多问,速去准备!”

  司马昭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

  胡遵虽满心疑惑,但还是依言找来了一块烧得通红的木炭。

  用树枝夹着,小心翼翼地递到司马昭面前。

  在众人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司马昭竟猛地张开嘴。

  一把抓过那仍在冒着青烟、灼热无比的木炭,毫不犹豫地塞入了口中!

  “嗤——”

  一阵令人牙酸的灼烧声响起,伴随着皮肉焦糊的可怕气味。

  司马昭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般的痛苦呜咽。

  整张脸瞬间扭曲变形,眼球暴突,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

  随即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向后倒去,昏死过去。

  “公子!”

  “公子!!”

  胡遵等人吓得魂飞魄散,连忙扑上前。

  七手八脚地进行抢救,撬开他的嘴,倒入清水,拍打他的脸颊。

  良久,司马昭才悠悠转醒。

  但一张口,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嘶哑气音。

  再也说不出一个清晰的字来!

  他的嗓子,已被那炽热的炭火彻底毁掉!

  胡遵泪流满面,捶胸顿足:

  “公子!您这是何苦啊!”

  “纵然报仇无望,也不该如此轻生啊!”

  司马昭却挣扎着坐起,虽然面容因痛苦而扭曲。

  喉咙如同刀割火燎,但他那双眼睛,却在夜色中亮得吓人。他

  咧开嘴,似乎想笑。

  却只能发出更加难听嘶哑的“嗬嗬”声,显得无比诡异。

  他用力摆手,示意自己并非求死。

  他捡起一根树枝,在泥地上艰难地划写道:

  “非为轻生,乃为求生,为复仇。”

  胡遵看着地上的字,又看看司马昭那决绝的眼神。

  猛然间明白了过来,他失声惊道:

  “公子!您……您是要……”

  “毁容吞碳,改换音容,以避追捕?!”

  司马昭重重地点了点头,眼中是毫不动摇的疯狂与坚定。

  他再次用树枝写道:

  “汉室重仪容,毁之,则断仕途。”

  “然,眼下无逾活下去更重要者。”

  “此仇,必报!速行之!”

  胡遵看着地上那歪歪扭扭却力透“纸”背的字迹。

  又看看司马昭那已被炭火灼伤、起泡的嘴唇和下巴。

  知道他已经做出了无法挽回的决定。

  他深知,在极其重视容貌仪表、甚至将之与德行才能挂钩的汉朝。

  一旦毁容,就等于自绝于仕途。

  绝于正常的社交圈。

  将永远活在阴影之下。

  这是何等惨烈的决心!!

  “公子……您……可想清楚了?”

  “一旦……便再无悔路!”

  胡遵声音颤抖,做着最后的确认。

  司马昭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随即猛地睁开,用尽全身力气,重重地点头。

  然后将怀中一把贴身携带的、用于防身的短匕,塞到了胡遵手中,指了指自己的脸。

  胡遵接过**,手抖得厉害。

  他看着司马昭那年轻却已饱经风霜、此刻写满决绝的脸庞。

  想起司马氏往日的恩情,想起如今的血海深仇。

  终于把心一横,对周围同样面露不忍的家仆们吼道:“按住公子!”

  几名强健的家仆含泪上前,死死按住了司马昭的四肢。

  胡遵举起**,看着那锋利的刃口在月光下闪烁着寒光。

  又看了看司马昭那平静闭上、却微微颤抖的眼睑。

  终于一咬牙,狠心划了下去……

  凄厉的、非人的惨嚎被毁坏的喉咙压抑成断续的呜咽。

  在寂静的河岸边回荡,令人毛骨悚然。

  鲜血,顺着司马昭的脸颊汩汩流下。

  染红了他破旧的衣襟,也染红了他身下的土地。

  不知过了多久,用刑结束。

  胡遵等人如同虚脱般松开了手。

  看着地上那个满脸纵横交错、皮肉翻卷、鲜血淋漓,已然面目全非。

  只能凭借身形辨认出的“人”,无不泪流满面。

  心中充满了悲怆与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

  司马昭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和剧烈的疼痛。

  他颤抖着抬起手,摸索着自己那已经彻底毁掉、如同鬼怪般的脸庞。

  指尖传来的凹凸不平和湿滑粘稠的触感。

  这让他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悲凉。

  但随即,便被更加强烈的恨意所取代。

  他挣扎着,用那嘶哑得几乎无法分辨的气音。

  对着洛阳的方向,对着那遥不可及却又无处不在的仇人。

  发出了他生命中最恶毒、最坚定的诅咒:

  “李……翊……老……贼……嗬……嗬……汝……且……等……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