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翊那一声“遵旨”,如同沉重的磐石投入死水。

  在每个人心中激起无尽的悲澜。

  他转身,步履沉稳却带着千钧重量,走向桃园的入口。

  园外,以诸葛亮、赵云为首。

  刘禅、糜竺、简雍、孙乾、伊籍、陈震等一众核心骨干大臣早已得到密令。

  在此已静候多时了。

  他们个个面色凝重,衣冠肃整。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预感。

  当李翊的身影出现在园门,无需多言。

  众人已从他那沉痛而决然的眼神中明白了一切。

  诸葛亮羽扇微顿,赵云紧握拳心。

  刘禅更是脸色煞白,身体微微颤抖。

  “陛下宣召,”李翊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打破了死寂。

  “诸公……随老夫入内吧。”

  众人默然,依序跟随李翊。

  踏入了这片在寒冬中显得格外萧瑟凄清的桃园。

  园内,关羽、张飞依旧半跪于地,搀扶着倚靠在四轮车上的刘备。

  当看到诸葛亮、赵云等人鱼贯而入时。

  刘备那浑浊的眼中,似乎闪过一丝微弱的光亮。

  无需号令,所有人见到那坐在四轮车上、形销骨立却努力维持着帝王最后尊严的刘备时,皆心如刀绞。

  齐齐跪倒在地,以头触地。

  哽咽之声顿时响成一片。

  “臣等……叩见陛下!”

  刘备的目光缓缓扫过这些熟悉的面孔。

  这些陪伴他走过大半生、共同缔造了这中兴局面的股肱之臣。

  他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微弱如同游丝。

  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稳:

  “众卿……平身……都,近前些……”

  众人依言稍稍抬头,却无人起身。

  只是跪着向前挪动了几分,离他们的皇帝更近一些。

  刘备靠在车背上,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声音带着无尽的感慨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朕……自涿郡起兵,辗转半生,屡遭败绩,漂泊无依……”

  “幸得……幸得子玉倾力辅佐,方于困顿中见生机。”

  “于绝境中开新局……终得……”

  “克成帝业,三兴汉室……”

  “然,朕虽承天景命,却常感智识浅陋,才德不足……”

  “虽夙兴夜寐,恐负天下之望……”

  “中兴之业,犹觉力有不逮,诸多遗憾……”

  他停顿了片刻,喘息声清晰可闻。

  仿佛每说一个字都耗尽了力气。

  众人的心也随之揪紧。

  “然……生死有命,非人力可强求也……”

  刘备的目光重新聚焦,带着一种近乎燃烧生命最后火焰的郑重。

  扫过跪在最前面的几人,“朕……今已病入膏肓,死在旦夕……”

  “嗣子阿斗,性情孱弱,才具平庸……”

  “朕……不得不以社稷江山,万里黎民之未来……”

  “相托于诸位爱卿!”

  他声音陡然提高,带着无尽的恳切与托付的重压:

  “诸位……皆是随朕历经磨难,忠心耿耿之心腹倚仗!”

  “朕……有肺腑之言,望诸位……静听之!”

  “陛下!”

  众人闻言,无不悲从中来,涕泪交加。

  纷纷以头抢地,泣声请求:

  “愿陛下善保龙体,福寿绵长,以副天下之望!”

  “臣等……不能没有陛下啊!”

  刘备缓缓摇头,脸上竟露出一丝看透生死的淡然笑容。

  那笑容在他枯槁的脸上显得格外令人心酸:

  “……呵呵……天下……岂有万寿无疆之人?”

  “朕……今年七十,古来稀矣。”

  “回想当年,涿郡一织席贩履之夫,岂能料想……”

  “有朝一日,竟能登临九五,扫平群雄,光复汉家山河?”

  “此生……能得遇诸位,共创此不世之功业。”

  “朕……心中已无遗憾,唯有……感激……”

  “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他首先将目光投向跪在前列的诸葛亮,招了招手:

  “孔明……近前来。”

  诸葛亮连忙跪行几步,来到四轮车前。

  泪流满面,仰视着刘备:

  “陛下!臣在!”

  刘备看着他,眼神中充满了期许与信任:

  “孔明……你虽追随朕之时日,较之子玉、云长、益德为晚……”

  “然,朕深知汝之才具,堪比管仲、乐毅……”

  “自你入朕麾下,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内修政理,外御强敌,从未令朕失望……”

  “朕……更是力排众议。”

  “使你从子玉手中,接任首相之位……”

  “望你……日后更当勤勉不辍,精进自身。”

  “与诸位老臣同心协力,辅佐新君……”

  “使我大汉这艘巨舰,能避开暗礁险滩。”

  “继续……破浪前行……”

  诸葛亮听得心如刀割,伏地痛哭,声音哽咽:

  “陛下!臣本南阳一耕夫,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

  “陛下……陛下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咨臣以当世之事。”

  “由是感激,遂许陛下以驱驰!”

  “知遇之恩,虽结草衔环,难以报万一!”

  “今陛下又以社稷相托,臣……臣亮敢不竭股肱之力。”

  “效忠贞之节,继之以死乎?!”

  说罢,顿首不止,额上沾满尘土与泪痕。

  刘备欣慰地点了点头,目光又转向一直守护在侧的关羽、张飞。

  眼中瞬间充满了不同于君臣的、更为深厚的兄弟情谊。

  泪水潸然而下。

  “云长……益德……近前……”

  “大哥!”

  关张二人泣不成声,紧紧握住刘备伸出的、冰冷的手。

  “二弟,三弟……”

  刘备声音哽咽,“朕此生……最为骄傲之事,并非那中山靖王之后、高祖血脉之虚名……”

  “而是……而是当年在涿郡,能与二位贤弟,义结金兰,誓同生死!”

  “念刘备、关羽、张飞,虽然异姓。”

  “既结为兄弟,则同心协力,救困扶危。”

  “上报国家,下安黎庶。”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

  “皇天后土,实鉴此心,背义忘恩,天人共戮!”

  刘备嘴唇颤抖,开始念叨他记了一辈子的桃园誓言。

  “……此誓言,犹在耳边……然……”

  “然今日,为兄……恐怕要……食言了……”

  “不能与二位贤弟……同赴黄泉了……抱歉……”

  “大哥!莫要说了!”

  “是弟弟们无能,不能替大哥分担病痛!”

  关羽、张飞听到这诀别之言,更是悲痛欲绝。

  伏在刘备膝上,恸哭失声。

  那哭声充满了壮士末路的悲凉与兄弟永诀的痛楚。

  刘备**着两位义弟的头发,如同当年在涿郡时一般。

  勉力振作精神,嘱托道:

  “朕……希望你们……莫要因朕之离去而消沉……”

  “需得……振作精神,继续为这……”

  “我们共同打下的汉室江山……效力尽忠……”

  他顿了顿,气息愈发微弱。

  但接下来的话却至关重要,清晰无比:

  “朕……将青徐之军(原山东、徐州部精锐)……交由云长统辖……”

  “将辽东幽燕之军(原幽州、河北部精锐)……交由益德统领……”

  “望汝二人……善加抚恤,谨慎用之。”

  “以为……社稷之磐石……”

  此言一出,跪在后方的部分大臣心中皆是一凛!

  青徐军与幽燕军,乃是帝国最为精锐、战斗力最强的两大野战军团。

  堪称国之命脉。

  陛下在临终前,将这两支劲旅的指挥权明确交予关羽、张飞这两位绝对忠诚且手握重兵的异性兄弟。

  其用意不言自明——

  既要借助他们的威望与能力稳定军心,巩固边防。

  更深层的,恐怕也是为了制衡朝中可能出现的权臣。

  确保刘禅的皇位稳固,防止大权旁落。

  至此,诸葛亮掌政。

  关张掌军,三位核心托孤大臣的格局已然明朗。

  交代完关张,刘备的目光移向一旁同样泪流满面、默默守护的赵云:

  “子龙……近前。”

  赵云虎目含泪,跪行至车前:

  “陛下!赵云在此!”

  刘备看着他,眼中充满了战友之情与无限的信任:

  “子龙……朕与你,相识于患难之中……”

  “你弃公孙瓒而相从于朕,至今……已数十载矣……”

  “风雨同舟,患难与共……”

  “不想……今日竟要于此地……分别……”

  “朕心……实痛……”

  他喘息着,紧紧抓住赵云的手。

  “卿……乃朕之故交,情同手足……”

  “朕去之后……望卿看在你我多年交情的份上……”

  “早晚……看觑吾子……护其周全……”

  “勿负……朕今日之言……”

  赵云闻言,亦是无数往事涌上心头。

  这位一生刚毅的虎将再也抑制不住,泣不成声。

  以头顿地,砰砰作响:

  “陛下!老臣……老臣蒙陛下厚恩,虽肝脑涂地,不能报也!”

  “但有子龙一口气在,必当以性命护持太子周全!”

  “纵使身化齑粉,亦绝不令太子有失!”

  “陛下……放心!”

  声嘶力竭,闻者无不动容。

  赵云虽未直接获得大军指挥权。

  但其宿卫宫廷、护持皇室之责,已然被赋予托孤之重。

  成为第四位托孤大臣。

  事实上,

  在很多时候,掌管禁军远比掌管地方大军的权力还要大。

  因为禁军能够直接影响朝廷中枢,第一时间控制中央。

  而地方大权,却很容易被制衡节制。

  所有赵云看似只掌控禁军,实则他的权力丝毫不小。

  刘备正是念及赵云做事稳妥沉着,才会将最重要的皇室禁军交给他。

  这在一定程度上,是能够直接影响朝廷**格局的。

  四位托孤大臣——

  掌政的诸葛亮,掌军的关羽、张飞,护主的赵云——已然嘱托完毕。

  刘备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早已哭得几乎昏厥的太子刘禅身上。

  “阿斗……吾儿……近前……”

  刘禅在內侍的搀扶下,踉跄着跪爬到父亲脚边。

  抓住父亲的衣角,哭得说不出话来:

  “父……父皇……”

  刘备爱怜地看着这个能力平庸却心地不算坏的儿子,声音变得异常柔和。

  充满了身为人父的无奈与期望。

  “朕……自幼家贫,未曾多读书……”

  “只是粗知大略……”

  “然,圣人之言,亦有耳闻……”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朕……身为汝父,却未能……未能好好教导于你……”

  “文韬武略,皆无所长……”

  “临此永诀之际……心中有千言万语……”

  “想要叮嘱于你……却……却不知从何说起……”

  他脑海中闪过刘永那疯狂而绝望的脸庞,眼中闪过一丝深刻的懊悔与痛苦:

  “此前……你二弟永儿之事……”

  “朕……心中一直懊悔不已……”

  “是朕……疏于管教,未能及早察觉其心结……”

  “方使其行差踏错,万劫不复……”

  “朕……希望你……无论如何……”

  “需得保持一颗……淳厚、善良之心……”

  “此为立身之本……更要……时刻谨记。”

  “听从你相父……以及诸位托孤大臣之教诲……”

  “他们……皆是国之柱石,绝不会害你……明白吗?”

  刘禅早已哭得撕心裂肺,只能拼命点头,哽咽道:

  “儿臣……记住了!”

  “儿臣一定……一定听相父和诸位大臣的话!”

  “绝不敢忘!!”

  刘备用尽最后力气,紧紧握住刘禅的手。

  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朕……别无他能教你……”

  “只赠你一句话……汝当时时自省,切勿……”

  “因善事微小而不屑于去做……亦勿……因恶事微小而觉得无妨去做……”

  “‘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

  “谨记此言……秉持仁心,勤政爱民……”

  “你……会是一个……好皇帝的……”

  “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

  刘禅将这十四字真言反复咀嚼,如同烙印般刻入心中。

  他顿首再拜,哭泣不止:

  “儿臣……谨记父皇教诲!”

  “定当时刻不忘!”

  嘱托完太子,刘备似乎完成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

  精神略显松弛,但目光却再次扫向园中跪伏的群臣。

  示意他们将所有随行而来的官员皆召至近前。

  很快,

  麋竺、简雍、孙乾、伊籍、陈震等更多文武官员,皆跪满了一片。

  人人面带悲戚,低声啜泣。

  刘备望着这些大多从微末时就追随自己的老臣,泪水再次盈眶。

  他挣扎着,用沙哑的声音说道:

  “众位爱卿……朕……本涿郡一织席贩履之草莽……”

  “若非……若非诸位爱卿,不嫌朕出身鄙陋。”

  “于朕落魄困顿、颠沛流离之时,便倾心相随,不离不弃……”

  “竭智尽忠,辅佐至今……”

  “朕……焉能有今日之局面?”

  “朕……发自肺腑……感激……感激诸位!”

  说着,他竟然挣扎着。

  在四轮车上,向着众臣的方向。

  微微躬身,拱手一揖!

  “陛下!使不得啊!”

  “折煞臣等了!”

  “陛下!!”

  群臣见状,惶恐万分。

  纷纷以头抢地,嚎啕大哭。

  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动与悲恸。

  一向以诙谐机智著称的简雍,此刻更是哭得毫无形象,捶胸顿足:

  “陛下!您怎能如此说!”

  “能追随陛下,参与这光复汉室的伟业,是臣简雍……”

  “是吾等众人,三生修来之福分啊!陛下——!”

  刘备看着这些老臣,连连点头。

  脸上露出欣慰而又凄然的笑容:

  “好……好……有卿等此言。”

  “朕……心甚慰……”

  他喘息了几下,郑重宣告。

  “朕……已封孔明、云长、益德、子龙四人,为托孤大臣……”

  “望诸位爱卿……日后,定要……同心同德。”

  “听从他们之安排……须知……”

  “一个团体,一支军队,乃至一个国家……”

  “唯有……上下一心,令行禁止,服从领导……”

  “方能……凝聚力量,克服万难……走得更远……”

  “尔等……可记住了?”

  “臣等谨记陛下教诲!”

  “必当同心协力,辅佐新君,听从托孤大臣之命!”

  众人齐声应诺,声音在空旷的桃园中回荡,带着悲壮与决心。

  交代完这一切,刘备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心力。

  他长长地、深深地舒出了一口气。

  那气息微弱得仿佛随时会断绝。

  最后,他将目光,投向了那个从一开始就站在他身边。

  为他出谋划策,为他稳定后方。

  与他共同缔造了这大汉中兴局面的最核心的人物——李翊。

  他的眼神中,充满了超越君臣的信任、依赖。

  以及一种即将永诀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

  “子玉……”

  刘备的声音几不可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

  “最后……再……带朕……游一游……这桃园吧……”

  李翊一直强忍着的泪水,在这一刻,终于悄然滑落。

  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上前,接替了关张的位置。

  稳稳地扶住了四轮车的推手。

  几名侍卫下意识地想跟上护卫。

  “留下……”

  刘备微微摆手,目光依旧看着前方光秃秃的桃林。

  “朕……只想……与李相……走走……”

  李翊推着四轮车,缓缓向前。

  车轮碾过覆着薄雪的地面,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身后,群臣依旧跪在地上,许多人面露担忧。

  生怕皇帝会在这桃园深处龙驭上宾,有人下意识地想起身跟随。

  然而,一直沉默观察的诸葛亮,却在此刻微微抬手。

  目光扫过众人,缓缓而坚定地摇了摇头。

  他以眼神示意:——

  没有陛下的明确旨意,任何人,不得惊扰这最后的独处。

  众人读懂了诸葛亮眼中的含义,尽管心中万分焦急与悲痛。

  却也只能强忍起身的冲动,重新俯下身去。

  默默地、长久地跪在那冰冷的地面上。

  目送着那辆承载着帝国命运与一段传奇友谊的四轮车,缓缓驶向桃林的深处。

  消失在光秃秃的枝干与冬日惨淡的天光之间。

  空气中,只剩下压抑的哭泣声和寒风掠过枯枝的呜咽。

  如同一曲无声的挽歌。

  ……

  李翊推着那辆承载着帝国最后重量的四轮车。

  车轮在覆着残雪的碎石小径上,发出单调而压抑的“辘辘”声。

  缓缓驶向桃林的深处。

  周遭是死一般的寂静,唯有寒风穿过光秃秃的桃树枝桠。

  发出如同呜咽般的嘶鸣,更衬得这片天地空旷而悲凉。

  先前园外群臣压抑的哭泣声,此刻也已听不真切。

  仿佛被这浓重的冬日暮色与无尽的悲伤彻底隔绝开来。

  刘备半倚在车中,身上覆盖着厚厚的锦裘。

  只露出一张苍白如纸、布满岁月沟壑的脸。

  他微微仰着头,目光有些涣散地扫过那些虬曲盘亘、指向灰暗天空的枯枝。

  仿佛在努力回忆它们春日里繁花似锦的模样。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

  声音虚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带着一种异样的平静。

  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子玉……你我……像这般……”

  “只有你我二人……静静相处……”

  “已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朕……竟有些……记不真切了……”

  李翊推车的步伐沉稳依旧。

  闻言,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有追忆,有感慨,更有深沉的悲恸。

  他沉默了片刻,方低声答道:

  “回陛下……确实……太久远了。”

  “久到……臣亦恍惚,难以记清具体年月……”

  “只记得,那时尚在徐州,或是更早的漂泊途中……”

  “篝火旁,军帐内,方能与陛下……”

  “有此片刻宁静,纵论天下……”

  刘备的嘴角微微牵动,似乎想挤出一个笑容。

  却终究无力完成,只是化作一声悠长而充满遗憾的叹息:

  “是啊……太久,太久了……要是……”

  “能永远……如眼下这般……”

  “你推着朕……在这园中漫步……”

  “不论国事,不论天下……只有你我……”

  “说说闲话……那该……多好……”

  他顿了顿,气息愈发微弱。

  “只可惜……天不假年……时不我待……”

  “命运……终究……不肯……”

  “多给朕……些许光阴……”

  李翊推车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抿紧了嘴唇,没有回应。

  这沉默,本身已是最大的哀恸。

  车轮又向前滚动了一段距离,碾过几片冻僵的落叶。

  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刘备忽然再次开口。

  这一次,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积压已久、终于在此刻释然的探究之意。

  目光也似乎清明了几分,侧头看向身后推车的李翊。

  “子玉……有一事……埋于朕心中……数十载矣……”

  “一直……想问于你……”

  李翊一愣,问刘备是什么事。

  刘备喘息了几下,继续道:

  “当年……朕于徐州……机缘巧合。”

  “将你……从曹军追兵手中……救下……”

  “彼时……你言道……自己乃是……来自……附近山中……”

  “一闲散野客……曾随……某位绝世高人……”

  “修行学艺……故而……略通……韬略术数……”

  李翊推车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刘备仿佛没有察觉,依旧自顾自地缓缓说道:

  “然……后来……朕其实……曾暗中……”

  “遣派心腹之人……往徐州左近……仔细查访过……”

  “彼处……虽有丘陵……却并无……什么……”

  “险峻深邃之大山……”

  “更未曾听闻……有何……避世不出的……”

  “绝世高人的……踪迹……”

  他的目光变得深邃,带着一种温和却不容回避的审视。

  望向李翊那逆光而显得有些模糊的侧脸。

  “子玉……告诉朕……”

  “你……究竟……来自何方?”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寒风似乎也停止了呼啸,只有那冰冷的、夹杂着雪粒的湿气。

  无声地浸润着一切。

  李翊沉默了。

  他的目光投向桃林更深处那一片朦胧的晦暗。

  仿佛穿透了时空的壁垒,看到了某个极其遥远、已然模糊的所在。

  良久,

  他才用一种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飘渺的语气,缓缓答道:

  “陛下既然当年便已派人访查,为何直到现在才问呢?”

  “哈哈……咳咳!”

  刘备大笑两声,又干咳数声,解释说:

  “朕若是当年便问……朕怕会失去你……”

  “所以一直不敢问……这个问题便也一直埋藏在朕的心中。”

  李翊一时沉默了。

  他料算一生,唯独这件事他没有想过。

  “陛下……臣……来自一个……”

  “很远……很远的地方。”

  “多远?”

  刘备追问,语气中并无逼迫。

  只有纯粹的好奇与一种即将永诀的、想要更了解老友的渴望。

  “很远……”

  李翊重复道,声音低沉。

  “远到……臣已几乎……记不清……”

  “那处的山川……是何等模样……”

  “远到……臣甚至……快要遗忘……”

  “那里的人们……是如何……言语交谈的了……”

  这个回答,玄奥而超出常理。

  然而,刘备听了,脸上却并未露出惊疑或不满。

  反而缓缓地、极其艰难地露出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温和而了然的笑容。

  那笑容在他枯槁的脸上绽开,如同冬日里最后一点微光。

  “看来……果真是……”

  “一个……非常……非常遥远的地方啊……”

  他喃喃道,语气中充满了某种难以言喻的释然与接受。

  他不再追问。

  或许,以他数十年与李翊相处的智慧。

  早已从对方那些超越时代的见识、那些神鬼莫测的手段,

  那些对天下大势精准得可怕的预言中,窥见了一丝端倪。

  猜到了这位亦臣亦友的伙伴,其来历绝非寻常。

  又或许,在生命最后的时刻。

  他觉得这些都已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这个人,陪他走过了最艰难的岁月。

  助他成就了不朽的功业。

  这份温柔的缄默与理解,比任何追问都更让李翊心中波澜起伏。

  他停下了推车的动作,

  将车稳稳地停在几棵尤为粗壮、想必春日里花开也最为绚烂的老桃树下。

  刘备的目光,再次聚焦在李翊身上。

  那眼神中充满了超越君臣身份的、毫无保留的终极信任。

  他勉力抬起手,示意李翊近前。

  李翊依言,走到四轮车前,俯下身。

  “子玉……”

  刘备的声音微弱,却字字清晰,如同烙印。

  “朕适才……于众人面前……”

  “封了孔明、云长、益德、子龙四人……为托孤之臣……”

  “嘱以……军国大事……然……”

  “朕心中……澄明如镜……”

  “他们四人……或长于政略,或勇冠三军,或忠贞不二……”

  “皆乃……国之栋梁……然……唯有你……”

  “子玉……唯有你……能真正……管住他们……”

  “协调四方……使这艘……名为‘大汉’的……巨舰……”

  “不至偏航……”

  他紧紧盯着李翊的眼睛。

  仿佛要将自己最后的意志与帝国的命运,一同注入其。

  “朕……希望你……来做这……巨舰之下……”

  “那最后的……掌舵之人……”

  “无需……显于台前……只需……”

  “稳坐于……这风雨飘摇的……船舱之底……”

  “把握方向……可好?”

  李翊望着刘备那充满期盼与托付的眼神,再无任何犹豫。

  他后退一步,整了整衣冠。

  然后深深一揖到底,声音沉痛而坚定:

  “陛下知遇之恩,信任之重。”

  “虽高山深海,难以比拟!”

  “臣……李翊,纵使肝脑涂地,九死无悔。”

  “亦必当竭尽残年,报效陛下!”

  “定不负陛下今日之托!”

  听到李翊这郑重的承诺,刘备仿佛终于卸下了肩上最沉重的一副担子。

  长长地、舒缓地吁出了一口气。

  然而,他随即又提出了一个更加沉重、更加敏感。

  甚至可说是为君者大忌的问题:——

  “那么……子玉……”

  刘备的目光似乎想要穿透李翊,看到那渺茫的未来。

  “以你……之见……朕……”

  “辛苦创下的……这汉室江山……”

  “能够……延续……多少年?”

  此言一出,饶是李翊心志坚如磐石,也不由得浑身一震。

  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难以掩饰的惊诧!

  自古以来,为帝王者,谁不盼自家江山社稷传之万世?

  如此直接询问国祚长短,尤其是询问一个臣子,简直是闻所未闻!

  这已非寻常的君臣奏对。

  而是两位即将永诀的老友之间,关于一个王朝命运的终极对话。

  “陛下!”

  李翊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此……此乃关乎国运之天机……”

  “臣……臣岂敢妄加揣测?”

  “陛下何故……突然垂询此事?”

  刘备看着他惊讶的模样,脸上竟又露出了那抹看透一切的、淡然而又带着几分超脱的笑意。

  他缓缓摇头,语气平和得不像一个即将离世的帝王:

  “朕……又不是……那祈求长生不死、妄图传祚万世的……秦始皇……”

  “岂会……痴心妄想……千秋万代,永为刘姓?”

  他顿了顿,气息愈发微弱。

  但话语却愈发清晰,“天下……岂有……不亡之国?不衰之运?”

  “倘若……后世子孙……”

  “刘姓失德……不能……抚育万民……”

  “致使……天下板荡,生灵涂炭……”

  “那么……这江山……自当归于……”

  “有德者……居之……”

  “此乃……天道循环……”

  “朕……虽有不舍……却亦……明白此理……”

  古代并不是所有皇帝都像秦始皇那样,觉得自己的王朝可以传千世万世。

  秦始皇觉得自己能够传千秋万代,是因为他是始皇帝。

  如果一个人只读过春秋战国的历史,那他做梦也不会想到——

  一个大一统的王朝,居然能够被农民起义军给推翻。

  陈胜吴广起义之前,人民的力量永远是被低估的。

  在这之后,人们其实便已经对王朝更迭有了新的认知。

  比如曹丕就明确说过,“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国。”

  而在曹丕之前,

  第一个在大一统王朝里,明确认为没有哪个朝代可以传千世万世的。

  正是东汉开国皇帝,光武帝刘秀。

  刘秀是敢明确说出“天下没有不亡朝代”的开国皇帝。

  作为一个封建时期的皇帝,敢公开说出这种话,确实需要很大的勇气和魄力的。

  而刘秀之所以能这么早意识到这一点,

  在一定程度上,也是跟整个儒家道德思想相关。

  大家现在都相信天命了。

  认为天下就是,有德者得之,无德者失之。

  有道者得天下,无道者失天下。

  正如曹魏代汉,为什么一定要搞**?

  明明是当时已经完全架空了汉献帝,却依然要对他非常好。

  就是为了彰显曹魏政权的合法性,彰显自己的“德”。

  刘姓失德,所以我才能代汉。

  不管是不是真的,你都必须很好的扮演这一点。

  这才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正是这种思想,在人们心中生根发芽。

  大家都觉得,自己的朝代总会有无德的时候。

  你无德了,那你就应该下去了。

  哪怕你是我的子孙。

  所有人们常说,所谓历史长河,

  便是王侯将相的,你方唱罢我登场。

  除刘秀之外,

  另一个大一统王朝里,敢明确说出没有哪个王朝不亡的是康熙。

  乾隆也曾隐晦地表示,希望清朝皇帝能够传二十四代。

  结果最后打了个折扣,只传了十二代。

  此外,赵匡胤也曾说出:

  “不出百年,天下民力殚矣。”

  所以,一个封建王朝,

  越是能够意识到王朝不能长久延续的皇帝,越能够把本职工作给做好。

  道理也很简单。

  一个朝代,一个政权。

  是像刘秀这样,认为天下无不亡之国,我们这个朝代早晚会亡。

  他这个朝代反而会更长呢。

  还是像秦始皇那样,认为我的天下就该是始皇二世三世万万世。

  这样的朝代会更长命呢?

  毫无疑问是前者。

  秦二世而亡就是最好的例子,因为它没有尊重客观规律。

  只有统治者,知道我这个国家可能会亡。

  那他才会更努力的把事情做好。

  他才会更在乎民间老百姓的情况。

  至少这样能延续的更久一点,不要亡在我手里。

  但如果有些人,他就是觉得我们就是万万代,不可能亡。

  那他啥事儿都能干出来。

  这样的人,你又怎么能指望他能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呢?

  刘备是一个从草莽干到中兴汉室的开国皇帝。

  他非常清楚人民的力量有多强。

  玄德玄德,一生以“仁德”为信条的他。

  如何意识不到,刘姓一旦失德,天下早晚会交给别人?

  所以刘备才会在生命最后关头,问出李翊这样的问题。

  见李翊依旧眉头紧锁,面露犹豫,似乎仍有顾忌。

  刘备温和地笑了笑,换了一种问法:

  “既然……子玉……有所顾虑……”

  “那不如……朕……换个问法……”

  他的目光紧紧锁住李翊,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意味。

  “你……李翊……李子玉……向朕保证……”

  “你……能够……为朕……保住这汉室江山……”

  “多少年?”

  他艰难地补充道,语气带着最后的执着与期盼:

  “朕知道……你与常人……不同……”

  “你说可以……那便……一定可以……”

  “眼下……唯有你我二人……四下……更无六耳……”

  “你……也不必……再有……任何顾虑……”

  “给朕……一个准数……让朕……”

  “走得……安心点儿……吧……”

  面对刘备这近乎赤裸的、充满终极信任的恳求。

  李翊再也无法回避。

  他站在寒冷的桃林中,纷飞的雨夹雪落在他花白的须发上。

  瞬间融化,如同无声的泪水。

  他闭上了眼睛,脑海中飞速掠过已知的历史长卷。

  又思及自己来到这个时代后所带来的种种变数,未来已是一片混沌的迷雾。

  无人能够真正预测。

  然而,此刻。

  他需要给这位即将逝去的君王、这位亦君亦友的知己。

  一个答案,一个能让他安心合眼的承诺。

  他沉吟了许久,仿佛在与冥冥中的命运进行一场无声的较量。

  终于,他缓缓睁开了眼睛。

  目光中已是一片决然与坚定。

  他抬起右手,在刘备那充满期盼的、逐渐涣散的目光注视下。

  伸出了四根手指。

  “四百年。”

  李翊的声音不高,却如同金石坠地。

  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在这寂静的桃林中清晰地回荡。

  “臣……向陛下保证,必当穷尽一切心力。”

  “为大汉……再续……四百年国祚!”

  这个数字,显然超出了刘备的预料。

  他怔了一下。

  随即,那枯槁的脸上,竟然焕发出一种异样的神采。

  那是一种混合着震惊、欣慰、乃至满足的光芒。

  他喃喃地重复着:

  “四……四百年?”

  随即,他像是计算着什么。

  脸上露出了更加释然的笑容。

  那笑容甚至驱散了些许死亡的阴霾。

  “四百年……已是……前汉与后汉……加起来的……数目了……”

  “若算上……朕这一脉……便是……八百年之寿……”

  “已能……与那……享祚八百载的……周室……相匹敌矣……”

  “朕……对此……感到……非常……满意……”

  “非常……满足……”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

  天空中,原本只是阴霾密布。

  此刻竟淅淅沥沥地飘下了冰冷的雨丝。

  其中还夹杂着细碎的、如同盐粒般的雪籽。

  打在干枯的桃枝上和两人的衣袍上,发出细密的沙沙声。

  李翊伸出手,接住几滴冰冷的雨雪。

  感受着那刺骨的凉意,轻声道:

  “陛下,下雨雪了……”

  “看来,这漫长的冬天……真的要结束了……”

  “春天……就快要来了……”

  刘备的目光,却仿佛穿透了这雨雪。

  望向了更遥远的、不可知的未来。

  他的声音变得异常空灵而缥缈:

  “不……子玉……这不是……冬天结束……”

  “这是……新的……世界……要来了……”

  他的声音渐渐低微下去,终不可闻。

  李翊心中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水般浇遍全身。

  他急忙俯身,凑近刘备,轻声呼唤:

  “陛下?陛下?”

  没有任何回应。

  刘备依旧保持着微微仰头的姿势,双眼依然睁开着。

  望着桃林上方那片被雨雪笼罩的、灰蒙蒙的天空。

  目光中似乎还残留着对这万里江山的无限眷恋,与一丝对新世界的朦胧期待。

  然而,那眼中所有的神采。

  已然彻底凝固、消散。

  李翊颤抖着伸出手,轻轻探向刘备的鼻息——

  一片冰冷,再无丝毫生气。

  霎时间,巨大的悲痛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这位历经无数风浪、早已心硬如铁的老人。

  此刻也忍不住老泪纵横。

  他伸出颤抖的手,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

  为刘备合上了那双未能瞑目的眼睛。

  “陛下……您……安心走吧……”

  李翊的声音哽咽,充满了无尽的哀伤与承诺。

  “愿……来世……你我……还能……”

  “再度相逢……把酒言欢……一起共事……”

  至此,

  涿郡起兵,转战半生。

  历尽磨难,终成帝业,三兴汉室的中兴之主——

  刘备,于洛阳皇宫桃园之内,驾崩。

  享年七十岁。

  雨雪依旧无声地飘洒着,覆盖着这片承载了太多记忆与托付的桃园。

  也覆盖了整个洛阳。

  仿佛天地同悲。

  为这位传奇帝王的离去,献上最后的、冰冷的挽歌。

  李翊独自站在四轮车旁,任由雨雪浸湿他的衣衫。

  身影在苍茫的暮色与飞雪中,显得无比孤独而沉重。

  一个时代,随着刘备的离去,正式落下了帷幕。

  ……

  (随着刘备的驾崩,本书也快走向完结了,还剩一点李翊辅佐幼主的内容。老刘走后,老李也迎来人生中最寂寞的路段。大家便陪老李走完他人生中最后的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