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刘琰与魏延当街冲突之事,虽经王平、张翼调和暂息。

  然洛阳城内早已暗流涌动。

  不过半日功夫,此事便已传入丞相府中。

  诸葛亮端坐案前,听罢密探禀报。

  手中羽扇轻摇,面色沉静如水,唯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芒。

  “刘威硕……魏文长……”

  诸葛亮低声沉吟,指尖轻叩案几。

  “一者倚老卖老,怨望滋生。”

  “一者骄横跋扈,然锐气可用。”

  他深知新朝初立,看似鼎盛。

  实则内里新旧势力交织,隐患暗藏。

  先帝留下的这批元勋贵戚,如刘琰之辈。

  虽无大才,却仗着资历与宗亲身份。

  盘踞高位,于新政推行多有掣肘。

  而魏延等新晋将领,虽性情刚猛不驯。

  却是开拓进取、震慑宵小所必需之利器。

  思忖既定,诸葛亮遂于次日早朝后。

  独留陛下与相关重臣,议及昨日街市冲突之事。

  “光禄勋刘琰,纵仆殴伤巡城士卒,已属不该。”

  “更兼口出怨望之言,诽谤朝政,其行可议。”

  诸葛亮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回荡在殿宇之间。

  “尤有甚者,当此朝廷三令五申,倡行节俭,反对奢靡之际。”

  “刘琰竟乘逾制华车,招摇过市,视朝廷法令如无物。”

  “此风断不可长!”

  新帝刘禅坐于御座,略显迟疑:

  “丞相,刘琰毕竟是先帝旧臣,宗室之亲,是否……”

  “陛下,”诸葛亮微微躬身,语气却不容置疑。

  “法之不行,自上犯之。”

  “刘琰身为九卿,理应率先垂范。”

  “今其行止失检,怨望君上。”

  “奢靡逾制,数罪并罚。”

  “若不严惩,何以警示百官?”

  “何以昭示陛下革新之志?”

  魏延立于武官班列,听闻丞相之言,心下大快。

  不由昂首挺胸,斜睨了文官队列中面色惨白的刘琰一眼。

  刘琰急出班列,伏地辩解:

  “陛下!丞相!”

  “臣昨日实因车夫鲁莽,与士卒偶生龃龉。”

  “绝非有意冲撞法纪!至于车驾……”

  “臣……臣一时糊涂,望陛下、丞相明察!”

  他声音发颤,额角渗出冷汗。

  诸葛亮却不看他,径直向刘禅奏道:

  “臣请陛下旨意,削刘琰光禄勋领宫禁侍卫之权。”

  “夺其‘都乡侯’爵禄,罚俸一年。”

  “并没收其洛阳城外良田三百亩充入公中,以儆效尤。”

  此议一出,殿中微有骚动。

  处罚之重,远超众人预料。

  刘琰更是如遭雷击,瘫软在地。

  光禄勋本职权力被削,爵禄遭夺,罚俸抄产……

  这几乎是将他数十年的颜面与根基一朝扫荡大半!

  刘禅见诸葛亮态度坚决,且所言句句在理,只得准奏:

  “……便依丞相所言。”

  “刘琰,尔当深自反省,切勿再负朕望。”

  散朝之后,刘琰失魂落魄,踉跄回府。

  昔日门庭若市的光禄勋府邸,此刻竟显冷清。

  他独坐书房,望着窗外萧瑟庭院,心中五味杂陈。

  羞愤、恐惧、不甘……

  最终化为一股强烈的求生之欲。

  他深知诸葛亮一言可定其生死荣辱,若不能求得丞相谅解。

  自己必将彻底沉沦,泯然众人矣!

  是夜,刘琰灯下研墨,铺开绢帛。

  以极为谦卑悔恨的笔调,写下一封长信:

  “琰顿首再拜首相明公阁下:”

  “琰禀性空虚,材质庸钝,德行本薄。”

  “加之耽酒荒事之秽行,积弊深重。”

  “自先帝在时,悠悠之口,议论纷纭,几倾琰之根本。”

  “幸蒙明公神鉴,察琰区区为国之心。”

  “忍其污垢,扶掖拯济。”

  “使得续佩印绶,忝列朝班。”

  “日前醉后迷乱,言词悖谬,触怒纲纪。”

  “明公仁德,复加宽宥,不付有司推鞫,全其躯命。”

  “感激惶悚,无地自容。”

  “琰必当克己责躬,改过迁善。”

  “誓以死报效国恩,皇天后土,实所共鉴!”

  “然若终无驱策效力之处,则琰虽生,何面目复见众人乎?”

  “惟明公垂怜裁之!”

  信中极尽自贬之能事,将自身过错归为“空虚庸钝”、“耽酒荒事”。

  并将往日流言与今日之祸相连。

  暗示自己多年来承受压力,博取同情。

  更以“誓死报国”之言,表达效忠之意。

  实则暗含希冀重新获得任用之机。

  诸葛亮览毕此书,沉吟良久。

  他知刘琰才具平庸,且心胸狭隘,不堪大用。

  然其毕竟是宗亲,若逼之过甚,恐寒了其他老臣之心。

  于稳定不利。

  且观其信中言辞,确有惶恐悔过之态。

  遂执笔批复,言语温和,肯定其“悔悟之心可嘉”。

  然“京师重地,非养闲之所”,决定将其遣出洛阳。

  任命为河东太守,品秩仍按二千石。

  保持其官位不变。

  在诸葛亮看来,此举已是网开一面。

  既将其调离权力中心,免生事端。

  又保全其体面,予其改过之机。

  然诏命下达刘琰府中,却如又一记重锤!

  河东虽非偏远小郡,但远离帝都。

  在刘琰眼中,这与流放何异?

  一旦离开了京圈,刘琰再也不是高人一等的“京爷”了。

  他捧着那纸调令,双手颤抖。

  只觉一股冰寒之气从脚底直窜顶门。

  “遣出京师……哈哈……终究是容我不下……”

  “诸葛孔明,你好狠的手段!”

  他喃喃自语,神情似哭似笑。

  自觉半生经营,宗亲荣耀,尽付流水。

  从此远离**核心,昔日同僚如何看待?

  那些曾被他轻视的寒门子弟,如今怕是要在背后肆意嘲笑了!

  强烈的失落感与屈辱感交织,使得刘琰心志渐趋失常。

  接旨后,他称病不朝。

  终日闭门不出,以酒浇愁。

  府中仆役常见其独坐庭中,时而狂饮,时而呆望天空。

  举止恍惚,口中念念有词。

  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不过旬月之间,竟似苍老憔悴了十岁。

  时近新年,万象更新。

  按旧例,命妇需入宫向太后朝贺。

  刘琰之妻胡氏,虽知丈夫近来心境不佳,然礼制不可废。

  且胡氏素来端庄慧敏,想着若能借此机会。

  在太后面前为失意的丈夫稍作周旋,或能有一线转机。

  遂仔细梳妆,身着合乎规制的命妇礼服,入宫拜谒。

  太后袁瑛,晚年居于深宫。

  先帝逝后,更觉孤寂。

  见胡氏仪态得体,言辞清雅。

  且深知礼数,不由心生欢喜。

  加之宫中能说话解闷之人本就不多,遂婉言留胡氏在宫中多住几日,陪伴左右。

  胡氏心念丈夫前途,见太后盛情,以为机缘。

  若能得太后青睐,或可为刘琰进言。

  便恭敬从命,小心侍奉。

  与太后谈天说地,解闷抒怀。

  她本有才情,言语得体,颇得太后欢心。

  如此,竟在宫中住了一月有余。

  却说刘琰在府中,初时尚觉清净,然旬日过去。

  不见妻子归来,心中渐生焦躁。

  加之贬官外放之期日近,借酒消愁更甚。

  这日,恰有一二往日酒友来访,实则多为趋炎附势之徒。

  见刘琰失势,言语间已少了几分恭敬。

  席间,一人酒酣耳热,竟口无遮拦调侃道:

  “威硕兄,尊夫人入宫月余未归,太后恩眷真是深厚啊!”

  刘琰本就心烦,闻言皱眉:

  “内子侍奉太后,乃人臣本分,有何可说?”

  另一人醉眼惺忪,嘿嘿笑道:

  “非也非也!嫂夫人花容月貌,冠绝洛阳。”

  “久居深宫,嘿嘿……”

  言未尽,意已猥琐。

  刘琰心中“咯噔”一下,一股无名火起,强压怒意:

  “休得胡言!宫中禁地,岂容尔等妄加揣测?”

  先前那人却借酒装疯,凑近低声道:

  “非是弟等妄言,威硕兄岂不闻‘汉宫飞燕’旧事乎?”

  “当今陛下正值年少……”

  “唉,可不敢乱说,不敢乱说!”

  说罢,连连摆手,做畏惧状。

  此言如同毒刺,瞬间扎入刘琰心中最敏感脆弱之处。

  他本就因仕途挫折而疑神疑鬼,自尊受损极重。

  此刻被友人点破此层,顿觉一股热血直冲脑门。

  脸色涨得通红,猛地一拍案几,酒爵震落在地:

  “住口!尔等之意。”

  “莫非是那**人与……与陛下有染?!”

  那几人见刘琰勃然变色,酒醒了一半,连忙起身:

  “威硕兄息怒!醉后狂言,当不得真!”

  “我等告辞,告辞!”

  说罢,仓皇离去。

  独留刘琰在厅中,胸脯剧烈起伏,脑中一片混乱。

  友人虽否认,但那未尽之语、暧昧神情。

  以及“久居不归”、“花容月貌”等词,如同魔咒般在他心中盘旋发酵。

  他越想越觉得可疑,越想越觉得屈辱:

  “是了!定是如此!”

  “若非有不可告人之事,何以滞留宫中月余?”

  “胡氏啊胡氏,我刘琰尚未倒台。”

  “你便如此急不可耐,行此苟且之事,置我颜面于何地!”

  他自觉抓住了真相,一种被背叛的怒火混合着自身无能带来的羞愤。

  几乎将他吞噬。

  又过两日,胡氏终于获准出宫。

  她心中带着一丝喜悦。

  因这月余陪伴,她小心翼翼,曲意承欢。

  终得太后承诺,愿在合适时机向皇帝进言。

  或许能挽回刘琰留京任职。

  她满心以为这是个好消息,或可宽慰丈夫郁结之心。

  殊不知,她刚踏入府门,还未来得及叙说宫中情形。

  刘琰已如一头暴怒的狮子般冲了过来,双目赤红,浑身酒气。

  指着她的鼻子便破口大骂:

  “**人!尔还有脸回来?!”

  胡氏愕然,被骂得懵住:

  “夫君何出此言?妾身……”

  “住口!!”

  刘琰厉声打断,言语极尽恶毒。

  “尔这水性杨花、不知廉耻的妇人!”

  “宫中一月,乐不思蜀了吧?”

  (此本位面曹叡所衍生出的典故)

  “可是攀上了高枝,便视我刘琰如敝履?”

  “尔与那……那宫中之人,做出何等苟且之事,从实招来!”

  胡氏如遭雷击,瞬间明白了丈夫所指。

  顿时气得浑身发抖,泪珠在眼眶中打转。

  “刘威硕!你……你血口喷人!”

  “妾身入宫,乃奉太后懿旨。”

  “朝夕侍奉,谨守妇道,何曾有过半点逾矩?”

  “你……你竟以如此污秽之心度人!”

  “哼!侍奉太后?”

  “说得冠冕堂皇!!”

  刘琰冷笑,面目扭曲。

  “若非倚仗颜色,媚惑……媚惑主上。”

  “太后何以独独留你月余?尔当我是三岁孩童否!”

  积压的委屈与愤怒瞬间爆发,胡氏再也忍不住,泣声反驳:

  “刘琰!你这无用的匹夫!”

  “自己仕途不顺,不思己过,反来疑心妻子!”

  “妾身一片苦心,在宫中强颜欢笑。”

  “为你周旋打点,指望能挽回圣心。”

  “你倒好,终日醉生梦死,竟编排出如此不堪的罪名扣我头上!”

  “你若有本事,何须我一介妇人替你奔走?”

  “你若真有骨气,又何至让我在宫中小心翼翼,看人脸色?!”

  这番话,句句如刀,直戳刘琰痛处。

  他最不能忍受的,便是被人说中无能。

  尤其是被自己的妻子当面斥责。

  胡氏的辩白,在他听来,非但未洗清嫌疑。

  反而像是坐实了她“委身宫中”以换取利益的猜测!

  “啊啊啊!**人安敢辱我!”

  刘琰彻底失去理智,狂怒之下,对左右杂役嘶吼:

  “将这**妇与我拿下!绑于庭柱之上!”

  众仆役见主人盛怒,不敢违拗,只得上前将胡氏制住。

  胡氏奋力挣扎,哭骂不止。

  刘琰竟俯身脱下自己脚上所穿之官靴,几步上前。

  抡起鞋底,朝着胡氏脸颊狠狠抽去!

  “啪!啪!啪!”

  清脆而残忍的击打声在庭院中回荡。

  皮革鞋底重重落在胡氏娇嫩的脸上。

  顷刻间便红肿起来,嘴角破裂,渗出血丝。

  “我让你狐媚!我让你不守妇道!”

  “我让你瞧不起我!”

  刘琰一边疯狂抽打,一边嘶声咒骂,状若癫狂。

  胡氏初时还哭喊怒骂,待到后来,已是脸颊高高肿起。

  疼痛钻心,羞愤欲绝。

  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只能发出呜呜的哀鸣。

  直至力竭,刘琰方气喘吁吁地停手。

  将沾了血迹的靴子扔在地上,看着面目全非、奄奄一息的妻子。

  他心中掠过一丝快意,随即又被巨大的空虚和暴戾填满。

  他厉声道:

  “将这丢人现眼的**妇,给我扔出府去!”

  “永不许再踏入我刘家大门!”

  胡氏被家仆粗暴地拖出府门,丢弃在冰冷的街道上。

  围观者指指点点,皆掩面惊骇。

  奇耻大辱,加之身心重创,让胡氏几乎昏厥。

  但她性子中亦有一股刚烈,强撑着一口气。

  挣扎起身,掩住肿痛的脸颊,眼中燃起熊熊怒火。

  径直转向京兆尹府衙,击鼓鸣冤!

  府衙官吏闻听是光禄勋刘琰之妻状告丈夫,本觉是家务事,欲加调解。

  然细听状词,竟涉及“诽谤君上”、“污蔑宫闱”。

  且毁容事实确凿,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此等牵涉皇帝清誉的大案,他们如何敢断?

  不敢怠慢,火速将案情层层上报,直至直达天听。

  皇宫内,刘禅闻听此事详情,

  尤其是听到刘琰竟怀疑自己与胡氏有私,并因此殴妻泄愤,还闹得满城风雨。

  顿时气得脸色铁青,浑身发抖。

  “荒谬!无耻!”

  刘禅难得震怒,一掌拍在御案之上,

  “朕留胡氏于宫中,乃是太后之意,为解母后寂寥。”

  “朕与胡氏,见面不过寥寥数次。”

  “且皆有宫人在侧,循规蹈矩,何曾有半分逾越?”

  “这刘琰,自己心思龌龊,行为暴戾。”

  “竟敢如此污蔑朕躬!其心可诛!其行可灭!”

  刘琰此举不仅是在给刘禅造黄谣。

  更是在暗指刘禅生活作风有问题。

  这令一向脾气好,宅心仁厚的刘禅也忍无可忍。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虽不至如此夸张,但刘琰此举,无疑触犯了帝王最大的忌讳——

  清誉。

  更何况,此事已传扬开来,若不加严惩。

  皇家颜面何存?皇帝威严何在?

  诸葛亮亦在侧,闻言面色凝重。

  他本意只是打压刘琰气焰,调离京城以息事宁人。

  万没想到此人竟如此不堪,闹出这等骇人听闻、辱及君上的风波。

  此刻,再无人能保刘琰。

  刘禅盛怒之下,不容置辩,直接下诏:

  “前光禄勋刘琰,身为人臣,诽谤君父。”

  “身为夫主,暴虐发妻。”

  “秽乱德听,辱及宫闱。”

  “社会影响极其恶劣,不杀不足以正纲纪、肃清议!”

  “着有司即刻将其逮捕,验明正身,弃市处决!”

  “其家产抄没,眷属流放!”

  此诏一下,朝野震动。

  虽有人觉处罚过重,然刘琰所作所为,实已自绝于天地君亲。

  无人敢为之求情。

  数日后,刘琰被押赴刑场。

  昔日九卿高官,如今蓬头垢面,镣铐加身。

  直至此刻,他或许才恍然醒悟。

  自己的猜忌、暴戾与那可怜又可悲的自尊,终将自己送上了绝路。

  刀光落下,一颗头颅滚落。

  为这场由街头冲突伊始,最终卷入帝威、宫闱与家庭伦理的悲剧。

  画上了一个血色的句号。

  洛阳城的百姓们,在茶余饭后依旧谈论着此事,唏嘘不已。

  而朝堂之上,经此一事,元勋贵戚们的气焰为之一敛。

  诸葛丞相整顿吏治、强化皇权的步伐,也得以更加顺畅地推行下去。

  只是那河东太守的职位,终究是空缺了出来,等待着新的赴任者。

  而刘琰的名字,则逐渐成为史书上一则警示后人的案例。

  诉说着权力漩涡中,人性如何被扭曲,以及帝王尊严不容侵犯的铁律。

  而刘琰,

  也由此成为了新帝刘禅,第一个诛杀的开国功臣。

  ……

  刘琰被处决,弃尸街市。

  其家产抄没,眷属流放边陲。

  此事在洛阳城中引起的波澜,久久未平。

  昔日车水马龙的光禄勋府邸,如今朱门紧闭。

  封条斜贴,一派萧瑟凄凉。

  市井议论,虽觉刘琰罪有应得。

  然天子为此家事竟诛杀九卿重臣,亦不免令人心生凛冽之感。

  深宫之内,

  太后袁瑛闻听刘琰伏法,胡氏被逐,心下恻然。

  她忆起胡氏在宫中之时的温婉恭顺、善解人意。

  更怜其无端受此大辱,遭此横祸。

  遂轻叹一声,对身旁女官道:

  “胡氏无辜,遭此大难,实乃刘琰之过。”

  “传哀家懿旨,召胡氏入宫觐见。”

  懿旨传出,不过半日,胡氏便应召入宫。

  她身着素服,不施粉黛。

  昔日姣好的面容上,虽敷了药膏,仍隐约可见青紫肿胀的痕迹。

  尤其嘴角那道破裂的伤口,更是触目惊心。

  她步履微有些蹒跚,低眉顺眼。

  行至太后座前,盈盈拜倒。

  声音带着一丝沙哑与颤抖:

  “罪妇胡氏,叩见太后娘娘,愿娘娘千岁金安。”

  袁瑛见她这般模样,心中酸楚,连忙起身。

  亲自上前将她扶起,拉至身边坐下。

  伸出保养得宜的手,轻轻抚过她受伤的脸颊,眼中满是怜惜:

  “……好孩子,快起来。”

  “瞧瞧,多好的一张脸,竟叫那狠心短命之人打成这样……”

  “真是造孽!”

  语气中充满了心疼与愤慨。

  胡氏感受到太后掌心传来的温度,又闻此关切之言。

  多日来强忍的委屈与惊惧瞬间决堤,泪水如断线珍珠般滚落。

  却强忍着不敢哭出声来,只是肩膀微微耸动。

  袁瑛取出丝帕,为她拭泪,柔声道:

  “莫哭,莫哭。”

  “在哀家这里,无人再敢欺侮于你。”

  “从今往后,你便留在宫中,陪伴哀家,可好?”

  胡氏抬起泪眼,见太后目光真诚,绝非虚言安慰。

  她经此生死劫难,早已心灰意冷,对宫外世界再无留恋。

  留在宫中,既可避开世俗流言与白眼,又能得一安身立命之所。

  更是感念太后恩德。

  遂再次俯身下拜,哽咽道:

  “蒙太后娘娘不弃,垂怜收留,罪妇感激不尽!”

  “愿长留宫中,侍奉娘娘左右,以报天恩!”

  袁瑛闻言大喜,连声道:

  “好,好!如此甚合哀家心意!”

  当即吩咐左右,“传哀家旨意,赐胡氏锦缎百匹,明珠一斛,黄金百两。”

  “暂居蕙草宫,秩比良娣。”

  “一应用度,皆按宫中规制供给。”

  正说话间,宫人禀报陛下前来请安。

  刘禅身着常服,步入殿内。

  见胡氏在此,且面容损伤,微微一怔。

  随即向太后行礼:

  “儿臣参见母后。”

  袁瑛让胡氏暂且退至屏风后休息,方对刘禅道:

  “……皇帝来了。”

  “适才哀家正与胡氏说话,这孩子,着实可怜。”

  刘禅在母亲身旁坐下,神色略显复杂,叹道:

  “……母后慈心。”

  “然刘琰之事,儿臣亦是不得已而为之。”

  “其行径太过骇人,诽谤君父,殴妻至伤。”

  “闹得满城风雨,若不断然处置,皇家颜面何存?”

  “朝廷法度何在?”

  袁瑛目光深邃地看着儿子,缓缓道:

  “吾儿行事,自有道理。”

  “只是……我大汉立国以来,因家暴之罪而处死九卿重臣,刘琰怕是头一遭吧?”

  她话语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询。

  她深知自己这个儿子,素来以仁厚著称。

  若非触及逆鳞,绝不至于下此狠手。

  恐怕,刘琰之死,

  背后亦有借机震慑那些倚老卖老、日渐骄纵的宗室勋贵的考量。

  经此一事,京中权贵们的气焰,确然收敛了不少。

  刘禅沉默片刻,道:

  “……母后明鉴。”

  “非常之时,需行非常之法。”

  “总不能让些许蠹虫,坏了父皇与相父辛苦奠定的基业。”

  袁瑛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欣慰,点头道:

  “吾儿确是长大了,思虑渐趋周全。”

  刘禅微微欠身:

  “儿臣愚钝,尚需学习。”

  “诸多事务,亦多赖相父教诲。”

  提及李翊,袁瑛似想起一事,道:

  “去岁本该是你相父六十寿辰。”

  “奈何先帝驾崩,国丧期间,一切从简,寿宴便未能举办。”

  “六十乃花甲重逢,意义非凡。”

  “更何况你相父乃国之柱石,于公于私,此寿诞皆不可轻忽。”

  刘禅立刻会意,正色道:

  “母后所言极是!儿臣亦正思虑此事。”

  “父皇丧期已过,理应为相父补办一场盛大庆典。”

  “以彰其功,以表朕心!”

  “朕定要办一场空前规模的寿宴,使天下皆知相父之尊荣!”

  袁瑛颔首,语气愈发温和:

  “……如此最好。”

  “你父亲崩殂,你相父于你,便如同亚父一般。”

  “悉心教导,辅佐朝政。”

  “更何况,他亦是你的姨父,哀家的妹妹乃是他的正妻。”

  “刘、李、袁三家,血脉相连,亲上加亲。”

  “更应同心同德,共扶汉室。”

  “儿臣谨记母后教诲。”

  刘禅郑重应下,“朕这便亲往相府,将此事告知相父,以示诚意。”

  说罢,刘禅起身告辞。

  出了皇宫,仪仗径直前往丞相府。

  与此同时,

  相府深处,一间静谧的书房内。

  已年过花甲、半隐于朝堂的前首相李翊。

  正端坐在太师椅上,手持一盏清茶,轻轻吹拂着浮叶。

  他须发皆已花白,但面容红润。

  眼神深邃如古井,透着一种历经沧桑、洞悉世事的睿智与从容。

  仿佛世间万物,皆在其运筹帷幄之中。

  诸葛亮坐于下首,姿态恭谨。

  正将近日朝中事务,尤其是刘琰一案的始末与后续影响,向李翊细细禀报。

  “……琰竟狂悖至此,编排圣上清誉,实乃自取灭亡。”

  诸葛亮汇报完毕,轻摇羽扇。

  语气中带着一丝感慨与无奈。

  “延街冲突,或可视为武夫莽撞。”

  “然污及宫闱,触及天子逆鳞,便是神仙也难救了。”

  李翊轻抿一口茶,放下茶盏,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

  “刘威硕,志大才疏,器小易盈。”

  “有此下场,不足为奇。”

  “其死,如秋叶飘零,无足轻重。”

  “老夫更关心者,是洛阳城中。”

  “那些与他类似的勋贵元老,经此一事,作何反应?”

  诸葛亮答道:

  “回相爷,据察,多数人等皆感震恐,行事收敛许多。”

  “陛下素以仁厚著称,此次竟不惜诛杀开国元老、凌烟阁功臣以正纲。”

  “其决心与手段,足以令心怀侥幸者警醒。”

  “嗯。”

  李翊微微颔首,枯瘦的手指轻叩椅臂。

  “京城这些勋贵子弟,倚仗父辈功勋。”

  “日渐骄纵,奢靡成风。”

  “乃至欺压良善,已成帝国肌体之蛀虫。”

  “然,若朝廷处置过急过苛,亦恐使功臣寒心,人心离散。”

  “此中分寸,拿捏不易。”

  诸葛亮凝神静听,他知道这是老师在考校自己,也是传授为政之道。

  他微微前倾身体,虚心求教:

  “……学生亦常思虑此事。”

  “这些功臣勋旧,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

  “敢问相爷,难道对此辈。”

  “便真的无法可治,只能听之任之吗?”

  李翊闻言,眼中精光一闪,随即又恢复古井无波。

  他缓缓摇头,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

  “孔明啊,自古及今,历朝历代。”

  “此等问题,从未有过根本解决之良策。”

  “你可明白其中缘由?”

  他顿了顿,不待诸葛亮回答,便继续道: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此乃太史公之明训。”

  “众人之所以能聚于一处,共图大业,其根基在于‘利’字。”

  “将士用命,为的是封妻荫子。”

  “文臣献策,为的是青史留名、家族显赫。”

  “人,只会为了捍卫自身及家族之利益而奋斗不息。”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诸葛亮身上,语重心长:

  “若我等施政,触及乃至剥夺其根本之利。”

  “那么,昔日之盟友,顷刻间便可化为仇寇。”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这‘水’,便是这天下汹汹之利,便是这人心向背之所系。”

  李翊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最杰出的学生与接班人,缓缓问道:

  “现在,你可更明白这世间运转之规则了吗?”

  诸葛亮沉思良久,羽扇停于胸前,郑重答道:

  “相爷教诲,如醍醐灌顶。”

  “学生以往或过于注重律法、道义,于这‘利’字之根本,体悟尚浅。”

  “如今看来,治国如烹小鲜,既需猛火去其腥膻,惩治奸恶。”

  “亦需文火慢炖,平衡各方利益。”

  “更需懂得调和五味,驾驭人心。”

  “如此,方能成其佳肴。”

  “学生……大致明白一些了。”

  李翊脸上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满意神色,正欲再言。

  忽闻门外侍从高声禀报:

  “陛下驾到——”

  诸葛亮立即起身,整理衣冠,准备迎驾。

  李翊因受“十锡”殊荣,特许在宫中某些特定场合可免于大礼。

  此刻在自家府邸,更无需起身,只是安稳地坐着。

  刘禅步入书房,见李翊安坐,先行礼道:

  “……相父安好。”

  然后才对诸葛亮点头示意。

  李翊微微欠身还礼:

  “陛下亲临寒舍,老夫未能远迎,恕罪。”

  “不知陛下何事莅临?”

  刘禅于李翊对面坐下,神情恳切,道明来意:

  “相父,去岁本乃您六十华诞之喜期。”

  “奈何父皇龙驭上宾,国丧期间,一切从简。”

  “致使寿宴未能举办,朕心实感愧疚。”

  “如今丧期已过,朕与母后商议。”

  “定要为相父补办一场盛大寿诞,以庆花甲之喜,以彰相父擎天保驾之功!”

  “朕意已决,必要办得空前隆重,使天下同贺!”

  诸葛亮在一旁亦立刻附和道:

  “陛下圣明!相爷功盖寰宇,德配天地。”

  “六十大寿理当普天同庆,轰轰烈烈!”

  “此亦乃朝廷之荣光,万民之期盼!”

  李翊听罢,手持长须,沉吟不语。

  书房内一时静默。

  刘禅与诸葛亮皆屏息凝神,等待他的回应。

  片刻之后,

  李翊方缓缓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陛下与太后盛情,老夫感铭于心。”

  “既然陛下有意……”

  “也罢,便依陛下之意**。”

  刘禅与诸葛亮闻言,刚松一口气,却听李翊话锋一转,道:

  “借此寿诞之机,老夫亦有意,向陛下与朝野宣布一事。”

  此言一出,

  刘禅与诸葛亮皆是一怔,互相对视一眼。

  均看到对方眼中的疑惑与惊讶。

  诸葛亮试探着问道:

  “不知相爷……欲宣布何事?”

  李翊目光扫过二人,最终定格在诸葛亮身上,语气变得格外深沉:

  “孔明,你可知,当年老夫辞去首相之位,交由你执掌。”

  “为何独独保留这大司马大将军之职,总督天下兵马?”

  诸葛亮心中一凛,恭敬答道:

  “相爷深意,学生不敢妄加揣测。”

  “想必是为稳定朝局,徐徐图之。”

  李翊微微颔首:

  “……不错。”

  “军政大权,关乎国本,不可轻授,亦不可骤易。”

  “老夫保留此位,一则为震慑内外,保新政平稳过渡。”

  “二则……”

  他目光如炬,直视诸葛亮。

  “亦是借此观察、考核于你。”

  “看你是否真具执掌全国兵戈、运筹帷幄之能。”

  “是否真堪担负这护国重任之责。”

  诸葛亮连忙躬身:

  “学生才疏学浅,多年来战战兢兢。”

  “唯恐有负相爷与先帝厚望,岂敢有半分懈怠,更不敢觊觎军权……”

  李翊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语气斩钉截铁:

  “……不必过谦。”

  “这些年来,你内修政理,外平南蛮。”

  “伐魏也是竟了全功,展露峥嵘,治军理政之才,朝野共睹。”

  “老夫观之,已堪大任!”

  “如今,是时候了。”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借着此次寿宴,老夫便当众宣布——”

  “将大司马大将军印信兵符,尽数交还于你诸葛亮!”

  “自此,天下兵马调遣,皆由你孔明一言而决!”

  “老夫……也该真正享享清福了。”

  “相爷!”

  “相父!”

  刘禅与诸葛亮几乎同时惊呼出声,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

  刘禅万万没想到,李翊会在此刻。

  以这种方式,提出交还最高军权!

  这意味着朝堂格局将发生根本性的变化,诸葛亮的权力将达到顶峰!

  诸葛亮更是心潮澎湃。

  他深知这大司马大将军之位所代表的权力与责任是何等重大。

  多年来,李翊虽半隐退,但这道军权始终如同定海神针。

  也像一道无形的枷锁。

  如今,老师竟主动提出交还,是彻底的信任?

  还是更深的考校?

  亦或是……他口中那欲借寿宴宣布的“一些事情”。

  还隐藏着其他玄机?

  诸葛亮一向以聪明著称,但在李相爷面前。

  他仿佛稚嫩的像个孩童,一直猜不透这位权倾朝野大半辈子的人,脑子里想的是什么。

  书房之内,一时寂静无声。

  唯有窗外微风拂过竹叶的沙沙声,以及三人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补办寿宴的喜悦,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权力交接预告,蒙上了一层复杂而沉重的色彩。

  未来的大汉朝局,将因李翊的这一决定。

  驶向一个全新的、未知的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