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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解放,我们被解放了,你想想,这个小小的钢铁厂,能困住我高远吗?我是谁?我是国家认证的高级工程师!我的技术,我的知识,在这里根本就是浪费!”

  “这个地方的人,思想僵化,眼界狭隘!他们不懂什么叫爱情,更不懂什么叫人才!他们只会用老旧的规矩来束缚人!”

  高远越说越激动,空着的另一只手在空中挥舞着,“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你知道外面有多需要我这样的人吗?那些大城市,那些真正搞尖端工业的地方,只要我把我的履历递过去,他们会抢着要我!”

  “到时候,我还是高级工程师,工资可能比现在还高!我们可以住进更宽敞明亮的楼房,而不是挤在这种破旧的筒子楼里。我可以带你去最好的馆子吃饭,给你买最时髦的布料做衣裳!你再也不用看那个老太婆的脸色,再也不用每天闻着煤烟味去上班!”

  李桂花呆呆地听着,混乱的脑子里,仿佛被这番话劈开了一道光。

  更宽敞的楼房?时髦的衣裳?

  这些词汇对她的冲击,远比爱”和自由来得具体而猛烈。

  那颗沉到谷底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托了一下,慢慢地浮上来了。

  她看着高远,看着他虽然狼狈却依旧神采飞扬的脸,看着他眼睛里闪烁的自信光芒。是啊,她怎么忘了,她爱上的男人,不是周建国那样的普通工人,他是个高级工程师,是人才!

  人才是走到哪里都发光的金子!

  “真的……可以吗?”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渴求。

  “当然可以!”

  高远斩钉截铁地回答,“桂花,你要相信我,更要相信你自己。你离开的,只是一个腐朽的家庭,一个没有前途的工作。你得到的,将是整个崭新的世界,我们会有自己的家,一个充满爱和理解的家,一个真正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家。”

  他深情地注视着她:“他们今天对我们的鄙夷和驱逐,在未来,都将成为我们爱情故事里最动人的勋章,我们会向所有人证明,我们的选择是正确的!”

  刘干事在门口听得直撇嘴,心想这上海来的知识分子,嘴皮子就是利索,黑的都能说成白的,丢工作都能说成是解放了。

  他忍不住又咳了一声,催促的意味更浓了。

  高远不再理会旁人,他弯下腰,用尽全力,将李桂花从地上整个地抱了起来。

  李桂花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搂住了他的脖子。

  身体突然的悬空,让她一阵晕眩,但更多的,是一种奇异的、被拯救的感觉。

  她靠在高远的怀里,闻着他身上混杂着汗水泥土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心里那股刺骨的寒意,竟然真的被驱散了不少。

  他说的对,周建国算什么?这个破厂又算什么?

  她有高远,有这个走到哪里都吃香的工程师,她还怕什么?

  没了工作可以再找,没了男人可以再换,可高远这样的人才,打着灯笼都难找!

  这么一想,心气儿顿时就顺了。

  被开除的耻辱,失去儿子的痛苦,仿佛都变成了新生活的序曲。

  她甚至觉得,王厂长那张黑脸也没那么可憎了,他这是在成全自己呢!

  高远抱着李桂花,昂首挺胸地走出了保卫科的门。

  他走得不快,脚步沉稳,像一个得胜归来的将军,怀里抱着他从恶龙手中拯救出的公主。

  李桂花把脸埋在他的颈窝里,避开了走廊上那些投来的或好奇或鄙夷的目光。

  她紧紧地抓着他的衬衫,仿佛抓住了全世界。

  值得吗?

  这个问题又一次浮现在脑海。

  这一次,她给出了自己一个答案。

  值得。

  只要能去上海,能住楼房,能穿新衣裳,能彻底摆脱周家那个烂泥坑,怎么都值得!

  ……

  夜色像一块厚重的黑绒布,周建军推开家门时,带进来一股子户外的凉气。

  屋里只点了一盏小油灯,陈兰芝正坐在桌边,借着那豆大的光亮,仔细地给一件旧衣服打补丁。

  针脚细密,就像她此刻的心思,一针一线,都在为未来的日子做着盘算。

  听到动静,她头也没抬,只淡淡问了一句:“回来了?”

  “嗯。”周建军应了一声,在桌边的矮凳上坐下,给自己倒了碗凉白开,一口气灌了下去,喉结滚动,发出咕咚一声响。

  陈兰芝手里的针线活没停,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嗯”了一声,似乎在等他开口。

  她知道,这个儿子,若不是有事,不会是这副模样。

  周建军放下碗,碗底和桌面磕碰,发出一声轻响。

  他看着灯火下母亲专注的侧脸,昏黄的光晕勾勒出她日渐消瘦却愈发凌厉的轮廓。

  沉默了片刻,还是把听到的风言风语,以及自己去打听来的确切消息,原原本本地说了。

  “大哥离婚了。”

  “李桂花和那个高工程师,都被厂里开除了。”

  陈兰芝的针尖在布料上微微一顿,随即又恢复了原先的频率,穿针引线,动作不见丝毫紊乱。

  “哦。”

  就一个字,轻飘飘的,听不出喜怒。

  周建军有些意外,他以为母亲至少会惊讶一下,或者骂上几句。

  可她这反应,平静得就像是早就料到了一样。

  “妈,那个高远,抱着李桂花从保卫科出来的,听人说他还跟李桂花保证,说自己是高级工程师,到哪都吃香,以后要带她去上海过好日子。”周建军说到这里,自己都觉得有些荒唐。

  这下,陈兰芝终于有了点反应。

  她停下手里的活计,将针别在衣襟上,抬起头,昏暗的灯光下,那双眼睛里闪过一丝极淡的讥诮。

  “过好日子?去上海?”她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嘴角撇了撇,那抹弧度里全是凉薄的嘲讽,“她李桂花是没长脑子,还是被那个姓高的灌了迷魂汤?她以为上海是什么地方?是她家后院的菜地,想去就去,去了就能刨出金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