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是自由的诅咒,它告诉你方向,也锁住你远行的灵魂。」

  「你不是风的主宰——你是风,最后的猎物。」

  伊恩睁开眼的时候,满船都是盐味的光。

  阳光从白帆缝隙间洒落,仿佛一道道温柔的指引穿透了梦魇的阴影,轻轻落在他脸上。

  空气中弥漫着咸潮、旧木与帆布油的味道,像某种被遗忘的日常被突如其来地重新拾起。

  耳畔的风带着熟悉的呼啸,带着绳索绞紧的咯吱声,也带着船员们奔跑与叫喊的回响。

  他的手,正握着那条粗麻质的升帆索。

  指尖下的触感,盐粒粗糙、缠绵不绝。他呆了好几秒,才缓缓低头,盯着那熟悉的绞盘与帆索交结的锚环。

  ——银帆号。

  他记得它。

  那艘让他最初理解“风与航线”的船。

  他在这里度过了三年,未曾掌握任何秘诡,只是凭着本能与直觉,逐浪于风海之间。

  他不是船长,不是指挥官,不是风暴赌徒。

  他只是一个少年,一名手上满是老茧与盐痕的操帆手。

  那时他最崇拜的人,是克莉娅。

  “风不能被驯服,但它可以被信任。”她总是这样说。

  说得轻巧,像对海讲情话。

  伊恩缓缓抬起头,看见那道他无数次梦中回望的身影——少女船长克莉娅,站在阳光中,脸庞柔和,眉目宁静。

  她没有戴帽子,任由风将她的长发拂乱,却依然自信而从容。

  她的手搭在舵柄上,如同握住了这艘船的命运。

  “今天的风有些任性。”她看着他笑,“但你能搞定它,对吧?”

  那一刻,伊恩的胸腔仿佛被什么东西填满。

  他几乎下意识地回应:

  “风从不敢不听我的话。”

  语气轻浮,笑意如往昔,却藏着无法抑制的颤动。

  他甚至不知道,这一刻自己是演戏,还是在逃避。

  因为他已经闻到了那股味道——

  尸体的气息。

  不是海鱼腐烂的腥,而是那种被血与水泡浸透太久,连骨头都变脆的死亡气息。

  它混在风中,从远方漂来,如同梦魇在耳畔低语:

  “你走错方向了。”

  伊恩的手,在那一刻,迟疑了。

  他没有调整风帆,没有收紧索轮。

  风带着“银帆号”偏转,一秒钟的迟疑,足以改变一艘船的命运。

  “目标偏南……伊恩?你确定我们没进错误航道?”

  副帆手艾玛喊了一声,但克莉娅仍是那样坚定:“我们相信伊恩。”

  那句话,如同一道迟到的审判,钉进了他的心脏。

  于是他们驶入那片海域。那片只有他记得、只有他后悔、只有他存活的“死亡海”。

  阳光还在,但他的眼中,却只剩下风暴未起的静默。

  他终于意识到,这不是梦,也不是回忆。

  这是幻梦幽海的梦魇裁决。

  ——让你看见最被信任的一刻,错得最深的一秒。

  他的手猛地松开绳索,阳光从指缝之间滑落,而船,仍旧笔直驶向——

  记忆深处,那一场无归的海难。

  先是天空暗了一瞬。

  紧接着,一只海鸥猛地从高空坠落,重重撞在船头的铁甲上。

  羽翼炸开,血液四溅,如同一场诡异的献祭,拉开了噩梦的序幕。

  风,骤然增强十倍,仿佛海神震怒,撕扯着桅杆与帆布。

  风旗如哀号般尖叫,布面在空中狂乱拍击。

  整片海面被一种冰冷的雾气所吞没,那不是自然凝结的水汽,

  而是一种死者遗恨凝结成的白色幽影,从海底深处悄然浮起,缓缓弥漫。

  雾中,影影绰绰的轮廓逐渐清晰——风化船骸在水面上飘浮,

  桅杆之上悬挂着用人骨拼缀成的旗帜,残碎的舵盘在风中转动,发出沉闷的咯吱声。

  更可怕的是那越来越近的、整齐划一的桨声,如鬼魂脚步,踏入银帆号的梦魇。

  “——命中!”第一道飞钩锁链破雾而至,狠狠地钉入银帆号尾部,舰体剧烈一颤,舷木发出裂响。

  下一秒,一具无头的干瘪尸体从浪尖腾空而起,利爪划破空气,一爪撕开艾玛的胸膛。

  鲜血在甲板上炸裂开来,如旌旗迎风,染红了白帆。

  伊恩猛然转头,脸色苍白,风向盘在他手中剧烈震动。

  他几乎是本能地试图调整风线,却听见耳边那一阵悠长低语,如来自风本身的呢喃:

  “我只是照你说的方向吹。”

  他的指尖一僵。

  熟悉的风、熟悉的工具、熟悉的判断逻辑——都变得陌生而冷漠。

  他开始纠错:“北偏西,走克雷多湾的旧航线……”

  再之后:“不对,是顺着骨船反向的潮流……不能直线……”

  再然后,他的声音变得近乎哀求:“这次一定对了……一定……”

  他们尝试抛弃货物,以减轻负重;

  解掉主帆再重构,以抢回主动权。

  甲板上的喊声、奔跑声、求生的呐喊此起彼伏。

  但这一切都无济于事。

  每一次他们修正方向,风就像在嘲笑他们的挣扎。

  每一分执念,都换来更猛烈的回应——风暴如鞭,亡灵舰队像嗅到血的恶犬,

  一次次抽打银帆号的骨架,撞击它那已近极限的意志。

  那不是航线错误引发的风暴,而是海上规则的“惩罚机制”。

  是幻梦的规则。

  是梦魇世界对“曾试图更正命运者”的审判。

  而此刻的伊恩,站在咆哮的风中、残破的帆影下,他终于意识到——

  这一切不是航行失误。

  而是命运,从头到尾的诱捕。

  亡灵从不沉默。他们不是飘忽无形的幽灵,

  而是裹挟着死亡前记忆的回音——一种永不消散的执念残响。

  他们以艾玛的面孔重新出现在甲板上,当伊恩弯腰修缆绳时,

  她突如其来地拽住他脚踝,力道冰冷而坚定。

  她的指甲早已碎裂,却依旧死死抓住他,像要把他拖回那场未完的航线。

  夜里,水手舱被哀嚎与呢喃填满,脚步轻轻挤满甲板。

  他们站在伊恩耳边,重复着那句将他心脏一点点啃蚀成空洞的话:

  “都是你的错。”

  疯癫从船尾蔓延至船首,如同一场慢性瘟疫,无声地感染每一个人的信念。

  有水手将自己捆在桅杆上,张开四肢,说风已经“将他变成风帆的一部分”;

  有厨师站在锅边,颤抖着手将一滴血滴入汤中,呢喃:“只要有献祭……风就会回头。”;

  有少年举火点燃了风向旗,喃喃:“这样风就看不见我们了,就不会再追我们了……”

  风,依旧低语。

  ——“他们不是死于诅咒,是死于你的手。”

  ——“他们选择相信你,你却选择了风。”

  终于,甲板上只剩下两人。

  遍地是断裂的帆线、被踏碎的罗盘、锈蚀斑驳的剑与尚未冷却的血。

  银帆号如同一头濒死的鲸鱼,在雾海中喘息、呻吟。

  而她,依旧立在甲板中央——风中不倒的女神,依旧以航海者的尊严守着最后的阵地。

  克莉娅的手中握着那枚风向标,那是伊恩三年前送她的生日礼物,

  银质,边缘刻着他亲手凿下的字:“愿你总能看见风的方向。”

  她站在伊恩面前,眼神宁静,眉目间不再有愤怒或失望。

  风拂起她的发梢,阳光穿不过浓雾,却照亮她眼底最后一线微光。

  “你还记得吗,伊恩……”她轻声开口,声音仿佛穿过了整个亡灵之海的低语,

  “你说过——只要一直在航行,风就不会带走你。”

  伊恩跪倒在甲板中央,双手沾满缆绳的残屑与腐血,身上的衣物早已破烂不堪。

  他的眼中映着甲板上不断晃动的残影,却无法聚焦。

  “克莉娅……我试过了……所有的方向……”他喃喃,声音干涩得如同风中破帆的颤鸣。

  “我知道。”克莉娅的笑容轻柔却疲惫,像一艘即将靠岸却不愿停泊的孤舟,

  “你只是一直……没听见风真正想说的话。”

  她走近,将那枚风向标放入他颤抖的掌心。

  金属冰冷,但她的掌心是温热的。

  然后,她转身,走向雾海深处,那艘缓缓逼近的亡灵战船。

  她的背影如同她这一生的航程——孤独,却从未迟疑。

  伊恩张口,想叫住她,却发不出声音。

  她在雾中回头,最后望了他一眼。

  那目光里没有怨恨,没有责问,也没有曾经那不动摇的信任。

  只剩下,彻底而寂静的告别。

  风,停了。

  他呆坐在破败的甲板中央,风向标静静地躺在他掌心,

  指针颤颤转动,却始终指向那片死寂的方向。

  它不再指引航向,只记录一场无法逃脱的梦魇归途。

  雾海静默,亡灵舰队仿佛完成了最后的仪式,开始溃散,化作灰烬,沉入深渊。

  风中飘来一块残破的血帆,缓缓落在他肩头,披覆他的身体。

  它像旧日荣耀的影子,又像某种诅咒的封印。

  那一刻,他几乎以为自己还活着。

  仿佛一切还能重来。

  可风再次贴着他的耳廓低语,那声音不再带着流动与方向。

  它说——

  “你已经不再是风的使徒。”

  “你只是风的……罪人。”

  伊恩闭上眼。

  “风眠之岛”,终归沉入梦魇的深处。

  而他,还未醒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