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叙人在客栈,通过道兵隔空观察灰猫与那木屋。

  有诡魅森然之感逐渐生起。

  屋中光照难入,道兵亦未贸然入内,而是轻轻纵跃,攀上了木屋的屋顶。

  道兵自上而下,透过屋顶的缝隙向内看去。

  映入眼帘的,先是一片灰暗。

  灰突突的小屋中,有个闪烁着零星火光的破烂火盆。

  火盆前方是一张供桌,供桌上没有牌位,却是盘坐着一个枯瘦小人。

  幽暗的光线下能隐约看到这个小人摸约有三尺高,穿着道袍,剃着光头。

  他微垂头颅,瞧不清五官的具体模样,像是活着,又像是死了。

  灰猫迈着韵律奇异的步伐上前,四肢屈在地上,隔着火盆竟是对着供桌上的小人忽然叩首下拜。

  这一拜,忽闻滋滋一声。

  供桌前的火盆里,那微弱的火光陡然上涨三尺。

  轰——

  烈烈火焰直冲而上,伏在屋顶上的道兵虽是傀儡,非为活人,可随着这火焰一冲,道兵的身躯竟不受控制地陡然往后一仰。

  客栈里,陈叙隔空察知此情,按在桌上的手下意识微微用力。

  他险些就要控制道兵立刻远离,但出于对魔傀的在意,陈叙心中却又有一股狠意生起。

  魔傀背后虽然势大水深,可他此刻出动的又不是自己本人,仅是泥丸道兵而已。

  他又有劫缘空照之能,此时若一味退缩,那可就真成了个窝囊废了。

  道兵未退,只听木屋中响起轻轻一声猫叫。

  “喵!”

  灰猫凄厉的声音里似含喜悦,然后它纵身一跃,跃上了供桌。

  再然后,陈叙就见到了极为惊悚的一幕。

  只见那供桌上的小人忽然伸手对着自己的胸膛一探。

  嗤一声,似有裂帛之声响起。

  道袍小人的胸口便被他自己硬生生撕裂了,火光映照下,那裂开的胸口鲜血淋漓。

  内中有五脏跳动,却都是暗红色的,湿淋淋一团团,瞧来不像是正常的五脏。

  灰猫的叫声却陡然激烈了起来。

  它探着头颅,喉间发出呼哧呼哧的急切声音,身躯向前一倾,忽然张口从小人胸腔里叼出了一个血糊糊的东西。

  “吱!”

  那小东西竟是活物,忽地在此刻发出“吱”的一声叫。

  灰猫却已是将这吱吱叫着的血糊一团咬入了口中,嘎吱嚼着,呼哧吞咽。

  陈叙隔空察知到这一幕,都被这诡魅场景给惊到了片刻。

  直到灰猫凄凄尖叫,仰起头颅,颈间好似大树结果般,挣扎着生长出一颗锈色斑驳的铃铛。

  陈叙才陡然反应过来。

  自己方才目睹的这一幕,原来是魔傀的完整诞生方式。

  不,还不止。

  木屋中,灰猫尖叫,而供桌上的小人却忽然张开口,低低诵念起了奇异的语言:

  “万物去灵,方得长生。

  入吾腹中,始生永久。

  食吾精魄,赐尔万钧。

  尔生尔死,寂静欢喜……”

  灰猫尖叫止息,颈间铃铛发出清脆声响。

  供桌上的小人敞着血淋淋胸腹,声音无情无绪说:“去罢。”

  灰猫便返身一跃,就要跃下供桌。

  便在此时,一直伏身于屋顶的道兵终于出手了。

  这一出手,便是用尽全力。

  长枪击破屋顶,心火隔空发出。

  陈叙积累了许久的怒气。

  从最开始在社君墟中初遇魔傀起,到后来又在客栈后巷见到魔傀,再到如今亲眼目睹魔傀的诞生……

  说起来,魔傀诞生的过程虽然血腥残忍,但似乎并不伤害人类。

  它伤的是野猫,追踪的是小妖。

  陈叙也并非卫道士,正如他自己对伍正则说过的,他也吃肉。

  万物生灵,皆有猎杀循环。正常杀生吃肉,都是物竞天择,站在各自立场其实没什么好指摘的。

  但如魔傀诞生这般,养蛊般的邪性虐杀不行。

  最重要的是,陈叙已将魔傀视作大敌。

  哪里需要那么多理由?

  要杀便杀,痛痛快快地杀。

  心火隔空传递,如烈火烹油,蓬勃肆意。

  熊熊烈焰从天而降时,正返身跃下供桌的灰猫魔傀根本就没来得及有任何反抗。

  便如一棵枯柴被推入了烈焰熔炉,只听砰地一下。

  木屋屋顶炸开。

  凄厉的猫叫声中,灰猫整个身躯,从外至内,轰地燃烧起来。

  小小的道兵周身清风缠绕,漂浮于木屋上空,一枪既出,第二枪又来。

  客栈里,陈叙体内先天一炁如流水消耗。

  他催动食神心法,取流水不绝之意,体内先天一炁一经消耗,便又源源不断地自行滋生。

  若是实在难以为继,又还有属性点可以随时添加。

  他不计消耗施展心火,连带得木屋中那个火盆里的火焰也被烧得一并高涨了起来。

  却见那火盆里的火焰竟是泛起蓝色幽芒。

  就在道兵枪尖烈焰飞舞,眼看便要烧中供桌上的小人时,火盆里的幽蓝火焰忽地斜斜一扑,形成一个蓝色的火焰罩。

  噗一下,那个泛着幽芒的蓝色火罩将供桌上的三尺小人罩住。

  小人被罩在幽蓝火光中,原本模糊的五官便在此时隐约清晰起来。

  但见其剑眉星目,丰神俊秀,只看五官,竟恍惚与陈叙本人十分相似!

  倒好似是陈叙面对面的给自己照了个镜子。

  陈叙隔空察知到这一幕,却是心坚如铁,半点也不受影响。

  他心火蓬勃,此刻头脑清醒之极,见此一幕时,也不过是暗暗在心下说了一声:雕虫小技。

  他闯过鬼市,结交过大儒英灵,吃过忘忧千丝羹,每日苦读磨练心境,又岂能轻易被一邪物动摇?

  眼看道兵跃入火中,挺枪便要再刺。

  被笼罩在蓝色火焰中的三尺小人终于又一次张口。

  他的声音低沉奇异,带着如同梵唱的韵律,却又**烟气般似乎十分空灵。

  像是发生在此间,又像是来自遥远的未知之地。

  “方生方死,方死方生。

  汝虽杀我,却如杀己。

  既生杀孽,便生魔障。

  何苦何苦,何苦何苦?”

  诵念之间,那三尺小人竟然竖起双掌,合十抬头。

  长枪临头,那张与陈叙几乎一般无二的脸上,竟露出了一个淡然的微笑。

  这个微笑映照在此时的长枪与火光之下,实在令人毛骨悚然。

  陈叙心头甚至是有警兆在疯狂跳动。

  但这一枪,却最终还是刺了下去。

  何谓“汝虽杀我,却如杀己”?

  陈叙听闻对方诵念,其实已经有些明白。

  但蓬勃的心火却使他无所畏惧,道兵长枪刺去时,小小的泥丸道兵甚至张开口,在无声而豪迈地吟诵: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杀!

  嗤——

  先天一炁隔空涌动,震颤方寸。

  至纯至罡的力量刺破了蓝色火焰的笼罩,直接一枪刺穿了供桌上那颗头颅的眉心。

  供桌上的三尺小人不闪不躲,中枪的那一刻,他脸上犹带笑容。

  与此同时,远在客栈的陈叙忽然感觉到眉心似乎隐隐一痛。

  劫缘空照力量发动。

  那隐约的痛意便就此消散。

  劫缘空照:极大概率使得世间一切恶意因果尽皆落空。

  何谓“汝虽杀我,却如杀己”?

  不,只有杀你,绝无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