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礽靠在胤禔肩上,呼吸渐渐变得绵长。

  胤禔小心翼翼地调整姿势,脱下外袍轻轻盖在他身上。

  篝火已经熄灭,只余几点暗红的火星在夜风中明明灭灭。

  胤禔仰头望着浩瀚星河,忽然想起儿时嬷嬷讲的故事——漠北的长生天能听见最虔诚的祈愿。

  他低头看向熟睡的胤礽。胤禔不自觉地收紧了手臂,在心底默默许愿:

  愿长生天保佑我的太子弟弟,长命百岁,平安喜乐。

  一颗流星划过天际,拖着长长的尾巴消失在雪山之巅。

  胤禔想起第一次抱到这个弟弟时的情景——那么小的一团,像只脆弱的小兽。

  如今虽然长成了芝兰玉树般的储君,在他眼里却永远是需要呵护的幼弟。

  他轻轻拂去胤礽发间的草屑,想起这些年来的点点滴滴:

  五岁时,胤礽迈着小短腿,追在他身后喊“哥哥等等”;

  十岁时,因为自己受了伤,小家伙躲在被窝里哭肿了眼睛;

  “**。”胤禔用气音喃喃道,“该是哥哥护着你才对。”

  *

  远处传来守夜士兵换岗的脚步声,惊起几只夜鸟。

  胤礽在梦中皱了皱眉,无意识地往兄长怀里缩了缩。

  胤禔立刻屏住呼吸,直到弟弟的眉头重新舒展,才长长舒了口气。

  漠北的星空格外低垂,仿佛伸手就能摘到星辰。

  胤禔望着那些亘古不变的星子,忽然觉得什么王图霸业,都比不上他的太子弟弟。

  他生于紫禁城,长于权力倾轧之中,自幼便熟读史书,深知这锦绣山河之下埋着多少兄弟相残的血泪。

  ——秦时,公子扶苏被矫诏赐死,胡亥登基后屠尽手足三十三人;

  ——汉武晚年,巫蛊之祸血洗长安;

  ——玄武门前,李世民一箭射穿兄长咽喉,马蹄踏过胞弟胸膛时,鲜血浸透了初唐的朝阳;

  更不必说本朝......

  这九龙金椅是用白骨垒成的,他比谁都清楚。

  帝王家,从来容不下天真。

  史书上的血字他都会背,可他们偏要在这铁律里,写一段不一样的结局。

  他的太子弟弟,会在狩猎时故意放跑幼鹿,会偷偷把糕点分给挨饿的小太监,会在他风寒时亲自煎药送来,还会在深夜批阅奏折时,困得脑袋一点一点,却仍不肯去睡。

  这样的胤礽,他怎么舍得让他沾染血腥?

  权力之争?兄弟阋墙?

  不。

  胤禔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底映着漫天星光,坚定而清明。

  他不愿成为刺向胤礽的刃。

  皇位再重,重不过他的太子弟弟。

  “大哥...”胤礽在梦中呓语,手指无意识地攥住他的衣襟。

  “在呢。”胤禔轻声应道,像小时候哄他入睡时那样,轻轻拍着他的背脊,“大哥在这儿。”

  *

  夜风掠过草原,掀起层层草浪,如墨的夜色中传来远处牧**嘶鸣。

  都说天家无情,可他们兄弟几个,偏偏就要做这紫禁城里的异数。

  胤禔的唇角扬起笃定的弧度。

  他太了解那几个弟弟了——老四表面冷肃,可太子书房里那套珍贵的松烟墨,是谁年年托人从徽州捎来的?

  胤祉整日嬉皮笑脸,可太子随口提过的兵书,他跑遍京城书坊也要寻来。

  就连最不着调的胤禟胤俄,去年太子染了风寒,这两小子可是在佛前跪了整夜。

  草原的星空格外低垂,仿佛一伸手就能触到那些亘古的星辰。

  胤禔想起去岁中秋宴后,他偶然看见几个弟弟聚在御花园的角落。

  月光下,胤禛正把太子的披风叠得方正,胤祉往暖手炉里添银炭,胤祺则鬼鬼祟祟往食盒里塞白玉方糕——那是太子最爱吃的。

  “大哥都看见了?”当时胤礽从假山后转出来,眼里盛着碎银般的月光,“他们总当我还小似的。”

  胤禔望着此刻安睡的太子,忽然笑出了声。

  是啊,他们兄弟几个,谁不是把这个人放在心尖上疼?

  只是方式不同罢了。

  就像今夜,那几个留在京城的,指不定正凑在一块儿,盘算着等太子回銮时要备什么接风礼。

  不过一码归一码,大多数时候,他还是觉得他们挺烦的,虽说太子弟弟最依赖的,终究是他这个大哥,但是那群臭小子还是挺碍眼的。

  太子无意识地往他肩头蹭了蹭,胤禔顿时心软成一汪春水。

  但转念一想回京后那群兔崽子肯定又要来抢人,他立刻又绷紧了脸。

  尤其是胤祉那个小**,每次一见太子就“二哥二哥”叫得欢,活像只摇尾巴的小狗。

  想起去年三弟缠着太子讨教箭术的模样,胤禔不由轻哼一声。

  那小子分明是故意的,借着讨教的名头,恨不得整个人都挂在太子身上。

  还有老四,整日板着张脸,可太子稍一咳嗽,他递茶的手比谁都快。

  这些弟弟们啊...虽说一个个都让他看不顺眼,可若真有人敢伤太子分毫,他们怕是比谁都急着拼命。

  就像去岁围猎时,那个不长眼的侍卫惊了太子的马,平日里最温吞的胤祺都拔了刀。

  胤禔垂眸看着胤礽,少年太子眉目如画,长睫投下浅浅的影,连睡梦中都带着三分矜贵。

  此刻,星河浩瀚,万籁俱寂。

  而千里之外的紫禁城,此刻正浸在秋夜的桂香里。

  胤祉伏案修纂《古今图书集成》,朱笔批注间,偶尔抬首望向乾清宫的方向;

  胤禛在户部值房核对漕粮数目,算珠声里夹着几句对江南水患的沉吟;

  胤祺在慈宁宫陪太后抄佛经,满蒙汉三文并书,字迹端秀如莲;

  胤祐在箭亭指点幼弟射艺,十阿哥的箭刚中靶心……

  他们各自忙碌,却又冥冥之中,被同一片星空笼罩。

  *

  这江山太重,一个人扛不起。

  可若兄弟并肩,或许能走出一条新路。

  胤禔轻轻拢了拢胤礽滑落的狐裘,唇角微扬。

  史书翻过血腥的一页,新墨未干处,正落下不一样的星火。

  远处山峦如墨,星河垂落。

  不是或许,而是一定——他们这一代人,必定要打破那个延续千年的诅咒。

  就像漠北的星空终将迎来破晓,就像春风总会吹化最坚硬的冰层。

  ——后世的史书会如何评说这一夜呢?

  大抵会写:康熙诸子,皆龙凤之姿。

  而那段本该血染宫墙的故事,最终化作太液池畔的柳絮,轻轻落在兄弟们的肩头。

  愿你不必如秦皇汉武,孤影照惊鸿;

  愿你无需似唐宗宋祖,鲜血染阶红;

  愿史册为你改弦更张,另起一行温柔笔墨;

  愿这万里河山,终能容得下我们兄弟......

  同看春樱,共饮秋霜。

  一滴烛泪悄然滑落,在案几上凝成珊瑚色的痣。

  北斗阑干,星河欲曙。

  愿我的太子弟弟,岁岁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