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丞府的喧嚣,最终沉淀在寂静的夜色里。

  李纲送走陈风,独自在灯下又坐了许久,才带着满腹心事回了后院。

  而另一边,武大家低矮的屋檐下,油灯早已熄灭多时。

  黑暗中,武大睁着眼睛,了无睡意。

  窗外稀疏的星光透不过厚实的窗纸,屋内一片浓稠的墨黑,只听得见身侧潘金莲轻浅均匀的呼吸声。

  她睡得很沉,似乎连日来的惊惧和担忧,都在西门庆倒台后得到了暂时的释放。

  可武大却清醒无比。

  肋骨的钝痛时时传来,提醒着他那日被地痞踹倒的屈辱。

  但这身体的痛,远不及心口的憋闷和灼烧。

  他是个男人,却连自己的女人都护不住。

  他甚至……甚至连一个完整的男人都算不上。

  天生的缺陷让他失去了人道能力。

  这件事,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包括武二郎。

  新婚之夜的窘迫和之后日复一日的愧疚,像蚂蚁一样啃噬着他的心。

  金莲年轻貌美,嫁给他这个丑陋又无能的炊饼小贩,本就委屈了她。

  他原想着,只要自己加倍对她好,老实本分挣钱养家,日子总能过下去。

  可现在,陈风出现了。

  那个年轻的读书人不知怎的,前几日,突然性情大变。

  从一个软弱书生变得连他都看不清。

  他对抗恶霸,他帮助他看病。

  他看金莲的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武大不是瞎子,更不是**。

  可是他没有戳破,只是默默地躺在床上,心如刀绞。

  是愤怒吗?

  或许有一点。

  但更多的是一种无力的悲哀和……释然。

  金莲没有错。

  她只是一个渴望被保护,渴望被温暖的普通女人。

  这些,他给不了。

  陈风比自己强壮,比自己有本事,也比自己……更能给她一个女人应有的体贴和温存。

  与其三个人都这样痛苦地纠缠下去,不如……

  武大缓缓转过身,在黑暗中凝视着妻子朦胧的轮廓。

  她的眉头在睡梦中似乎还微微蹙着,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忧愁。

  他伸出手,粗糙的指尖想要拂去她眉间的褶皱,却在即将触碰到她肌肤时,又猛地停住,然后无力地垂下。

  “金莲……”他低声唤道,声音沙哑干涩,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

  潘金莲睡得并不安稳,被他一唤,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嗯?大郎……怎么了?”

  “醒醒,我有话……跟你说。”武大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

  潘金莲彻底清醒过来,感觉到丈夫语气中的异样,心中莫名一慌:“大郎,你哪里不舒服吗?”

  黑暗中,她看不清武大的表情,只能感觉到他沉重的呼吸。

  “我没事。”武大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金莲……这些年……委屈你了。”

  潘金莲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强烈的不安涌了上来:“大郎,你……你说这个做什么?”

  “我……我知道……”武大的声音带着一丝艰难,“我这身子……给不了你想要的。”

  他顿了顿,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陈兄弟……是个好人。”

  “他……能护着你。”

  潘金莲如遭雷击,浑身冰凉,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他知道了!他果然知道了!

  羞耻,恐惧,慌乱,瞬间将她淹没。

  “大郎!你别胡说!我……我没有……”她语无伦次地想要辩解,声音却抑制不住地颤抖。

  “别说了,金莲。”武大打断了她,语气中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疲惫,“我都知道。”

  “是我对不住你,是我没本事,护不住你。”

  “你还年轻,不该跟着我这个废人……蹉跎一辈子。”

  潘金莲的眼泪无声地滑落,浸湿了枕巾。

  她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样,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们……”武大深吸一口气,终于说出了那个决定,“我们和离吧。”

  “和离?”潘金莲猛地坐起身,难以置信地看着黑暗中丈夫的轮廓,“大郎……”

  “这样……对你最好。”武大的声音依旧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解脱,“你……去找陈兄弟吧,他能给你安稳日子。”

  “你……你不要我了吗?”潘金莲的声音带着哭腔,心中五味杂陈,有解脱,有愧疚,更多的却是一种被抛弃的茫然和酸楚。

  “不是不要你。”武大摇了摇头,尽管她看不见,“是我……配不上你。”

  “放你走,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事了。”

  屋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潘金莲压抑的啜泣声。

  过了许久,她才哽咽着,轻轻点了点头。

  “……好。”

  “不过要等你伤好一些。”

  这一夜,两人再没有说话,只是背对着背,各自睁着眼睛,等待着天明。

  当天夜里,县城东南角,靠近运河码头的地方,一座新建的仓库矗立在黑暗中。

  这里便是李纲设立的雪盐储存点,外面有两名县衙的差役轮班看守,里面则存放着这段时间辛苦提炼出来的精盐。

  子时刚过,万籁俱寂,只有河水偶尔拍打岸边的轻响。

  守夜的两名差役缩在仓库门口临时搭建的小棚子里,抵御着深夜的寒意,其中一个年纪稍长的,正裹紧了身上的破旧棉袄打盹。

  另一个年轻些的,强打着精神,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的黑暗。

  突然,一阵极其轻微的“悉率”声从仓库后方的阴影里传来,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快速移动。

  “谁?”年轻差役猛地站起身,握紧了腰间的佩刀,厉声喝问。

  黑暗中没有回应,只有风吹过空地的呜咽声。

  “老王,醒醒!好像有动静!”年轻差役推了推打盹的同伴。

  老王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什么动静?大惊小怪……”

  话音未落,几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仓库两侧的黑暗中猛扑出来!

  他们的动作迅捷而无声,手中寒光闪烁!

  “敌袭!”年轻差役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呼喊,便被一把锋利的**狠狠捅进了腹部,剧痛瞬间传来,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着鲜血从伤口喷涌而出,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

  老王刚反应过来,还没来得及拔刀,便被另一人从身后勒住了脖子,冰冷的刀锋在他喉咙上一抹而过。

  鲜血喷溅,老王连哼都没哼一声,便步了同伴的后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