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皇帝脸色倏变,老迈的身形微微晃了晃,下意识抓紧龙椅扶手,指腹泛白。

  休养生息让利于民是六年前匪患平定之后,为维护江山社稷长治久安,当时顶着压力,力主推行的政策。

  是他在位期间,为百姓做过的为数不多的几件大事之一,也是他最得意的事。

  前两年还旁敲侧击问过史官,休养生息让利于民是否写进史书,想着闭上眼睛,可以坦然地面对列祖列宗。

  近些年户部呈递上来的账目显示,收成逐年增加。想来休养生息让利于民的效果很好。

  他让沈惊澜调查鄞郡军饷来源案,就已预料到皇后和太子可能一时糊涂做了错事。

  买官卖官,囤积居奇,贪墨赈灾款……

  那么多能搞银子的地方,他都想过了,唯独没想到皇后和太子居然把手伸向土地改革上。

  户部呈递上来的账目没有任何问题。

  土地乃国之根本,他们又不是不知道,谁都不能打土地的主意,老皇帝想不通皇后和太子怎么敢的?

  又是通过什么法子,在户部账目上做的天衣无缝,甚至可以说是漂亮?

  老皇帝面色阴沉,盯着沈惊澜,冷声质问。

  “你可有证据?”

  “有。”

  面对老皇帝的明显质疑,沈惊澜不卑不亢,“父皇,容儿臣让人把证据抬上来。”

  “准。”

  十几个巡防禁卫军,两人一抬,抬进来六七个大箱子,整齐摆成一排。

  箱子被依次打开,前两个箱子里装的是账本,后几个箱子里装的则是满满当当的金元宝,粗略估算近万两。

  老皇帝一脸不解,目光落在几箱子金元宝上,差不多一个季度的税收,到底是谁这么大的胆子贪墨的?

  开春的时候,工部清理绥河河道,朝廷都拿不出银子,眼瞅到雨季,若是运气不好,赶上十天半日急雨,下游河堤不保,极易生出水患。

  老皇帝正愁从哪里弄银子,加固河堤,尽早预防一下。

  没想到金子送到眼前了。

  老皇帝又惊又喜,问沈惊澜,“这是?”

  沈惊澜拿起一本总账,交给李公公,李公公呈递给老皇帝。

  沈惊澜把郭河那套一五一十禀告给老皇帝。

  郭河利用老皇帝推行的休养生息土地政策,借钱给农户,后联合户部抬高田赋,农户还不起银钱,土地抵做利息,最终农户不光失去土地,还要偿还永远也还不完的银子。

  郭河肆无忌惮吸食农户骨髓敛财,钱款去向是东宫,账本上写得明明白白。

  更令人触目惊心的,郭河只是东宫敛财工具之一。

  六年前老皇帝实行多少块土地试点改革,就有多少个郭河,只多不少。

  户部呈递给老皇帝的账目看起来天衣无缝,实际上这些“郭河”们也确实按时按量缴纳田赋,所以只从账面上查,什么都查不到。

  那些被迫失去土地的农户,一来白纸黑字签的借契,都是老实人不愿意抵赖。二来这些农户无根无基,填饱肚子就是幸福的一天,没有任何门路,去哪里投告。

  即便是有一两个好事之徒,觉得不公,不怕死地投告到衙门。

  那些官老爷养尊处优都是人精,往上稍微一打听这些诓骗农户劣绅的背后靠山,也没有人敢接这样大的案子。

  鄞郡那些私募兵**军饷来源,归根结底出在最贫苦最弱势的农户身上。

  沈惊澜道:“这些金子是南卿庄郭河诓骗百姓,贪赃枉法的赃款,另外大庆庄,顺柏庄查抄的赃款也将陆续运抵……兵部。”

  “至于距离都城较远的庄子,则需父皇尽快下令禁军去收缴赃款。”

  正常来说查抄的脏银,如无特殊情况,都是放在户部。

  如今东宫和户部勾结,这些金子只能放置在别处,老皇帝对兵部尤其看中,兵权始终没有真正下放,沈惊澜此举也在博取老皇帝信任。

  老皇帝看了几页账目,双目赤红,手指微微颤抖,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来,脸憋得通红,喝下一口茶水,又急赤白脸呛咳好几声。

  李公公拍着老皇帝后背,顺了老半天的气,憋在老皇帝胸口的这口气才顺下去。

  一间书房尚且藏一两只蠹虫,一个庞大的国家,有那么几个奸佞之辈也正常,太子怎么也成蠹虫了?

  他呕心沥血励精图治,为的就是稳固江山,给星驰铺路。

  皇后和太子这是在做什么?

  老皇帝胸口剧烈喘着粗气,眯着眼睛靠坐在龙椅里,半晌后,撩起眼皮看向沈惊澜。

  想起一大早听说的荣王府走水,温若初产下双生子,他这个九儿子还能一大早把皇后和东宫的罪证送过来……

  光整理这些账目所耗费的时间,至少月余,能在短短十日之内呈递到他面前。

  沈惊澜应该在他命令他调查军饷来源案之前,就已经查到了军饷和土地有关。

  不……

  这时间可能更早。

  沈惊澜早就想对沈星驰动手了。

  沈惊澜是带着恨回来的……

  老皇帝盯着沈惊澜,盯得格外认真,似乎在透过那双毫无二心的眼睛,窥探掩藏在深处的那颗欲弑君的狼子野心。

  浑浊老眼闪着光,眼底不显,心底却已起了杀意,但凡瞧出一丝端倪,定要叫这个寒族余孽血溅当场。

  沈惊澜坦然站在老皇帝面前,老皇帝想杀了他,此时的沈惊澜何尝不想宰了老皇帝。

  他微微低着头,姿态恭敬。没有任何不敬之举,有的只是为人臣为人子的忠心。

  老皇帝端坐龙椅,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瞅了沈惊澜半天,除了敬畏什么也没看到。

  这孩子心思缜密,又如此沉得住气,还真有几分先帝风采,先帝还是皇子的时候也曾在三日之内查出重臣贪墨大案。

  老皇帝心底杀意逐渐退去,转而浮现几分赞赏。

  第一次对这个儿子生出了几分愧疚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