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克斯都见过很多次海。

  那是在他还尚能拿起武器战斗的时候。

  在一些海洋星球上,赛克斯都也曾和最难缠的异形对手交火。

  在无数武器的余波下,巨浪卷起,海洋蒸发,海水污染。

  双方都倾尽了自己的一切手段,直至将对方完全歼灭为止。

  ......

  他只见过汹涌的海。

  它们从来不会像面前的这般平静。

  切莫斯的昏暗双日牵扯着潮汐拍打沙滩岸,夕阳的光辉照地沙滩一片金黄。

  海平线如镜般平滑,此时此刻,唯有浪涛声与远处鸥鹭的鸣叫仍响彻耳畔。

  “快看!是海!”

  尤利娅率先踏上了沙滩,她全身的动力装甲踩在沙滩上,发出数声沉闷的脚步。

  赛克斯都可没有那么孩子气。

  他只是站在海滩上,静静地观看着一切。

  夕阳、海滩、鸥鹭与浪涛。

  以及眼前的人。

  他尽将其收归眼底。

  像是想将这一刻的时间永久地定格在脑海。

  ......

  当夕阳的余晖最后一丝也已掩没于身后的群山之时,塞克斯都知道,他们的一天假期,结束了。

  “希望你们能够喜欢切莫斯,喜欢这一天。”

  芙格瑞姆紧紧搂着一旁尝试挣脱的卡斯加,缓步走下海滩,笑着看向第三军团的众人。

  她有自信,大家会喜欢她的安排的。

  “吾主,第三军团感激您无私的赏赐。”

  赛克斯都,与身后那数十位第三军团的将士们,纷纷走近了她的跟前。

  “至于现在,请允许我们以枯萎的残躯,向您作最后的道别。”

  时候不早了。

  赛克斯都,该挑明这一切了。

  .......

  “你......知道?”

  芙格瑞姆惊讶了。

  他当然知道。

  作为【枯萎病】的患者,他本应在与原体相遇之前便该消失才对。

  这都是为了证明基因的纯洁,同时也为了他们第三军团的“体面”。

  可不知为何,芙格瑞姆却在他们登陆之前,便已得知了军团中有枯萎病的传闻。

  为了他们这些已经必死的星际战士,芙格瑞姆与卡斯加从帝皇那里为他们争取来了一天的假期。

  甚至不惜为此与帝皇发生争执。

  这是他从那位禁军盾卫连长低语中得到的信息。

  帝皇对于卡斯加这位突如其来的女婿,其实并无不满。

  毕竟,他也并非什么喝咖啡加糖不小于两勺且不大于四勺的家伙。

  当时,帝皇对于他只说了一个字。

  帝皇:“嗯。”

  只是极为平淡地点了点头表示认可,便接着向芙格瑞姆询问接下来的事宜。

  就像是......早就预料到他会出现在这里一般。

  然后,芙格瑞姆便主张要在大远征分秒珍贵的现在,在切莫斯上额外多停留一天。

  给那些身心枯萎的星际战士们好好修养。

  帝皇当然不同意。

  枯萎病可是第三军团的耻辱,是废弃的工具,是不应被原体知晓的存在。

  更不应为此拖慢大远征哪怕一分一秒的进度。

  但到了最后,就连他也拗不过这位刚刚重逢的女儿。

  他答应了她。

  就为了这帮,早就该死的,失败者。

  ......

  之前登机时禁军盾卫连长没有跟他全部说明,他也依旧能够从只言片语中猜测出一二。

  “但我未曾想到,您竟然会为了我们这些失败者......”

  “不。”

  “不必为此而自卑。”

  芙格瑞姆轻声安慰道。

  “挺起你的胸膛,第三军团的星际战士们。”

  “你们从未失败。”

  “尽管素未谋面,但你们依旧都是我最骄傲的子嗣。”

  “也许枯萎病夺走了你们骄傲的外表与身手,但你们的内心依旧坚强勇敢,完美无缺。”

  “纵使我们遭到了厄运的侵袭,但我们的高贵,从来源自于我们的所做所为!”

  “它从来不由血脉或是外表,甚至是功绩来决定!”

  她向着远方的海岸掣出长剑,在夕阳下闪着银白色的光。

  海风吹拂着芙格瑞姆的银发,和她浮现着淡雅微笑的嘴角。

  “你们已经做到自己的最好了,孩子们。”

  “我以你们为荣。”

  .......

  “吾主,感谢您的话语。”

  尤利娅上前一步,鞠躬致意。

  在这最后的时光里,似乎她也变得安静了不少。

  并不是说她之前太闹腾什么的,只是......

  只是赛克斯都还有些不大习惯。

  “在这最后的时候,请允许我们摘下自己的头盔,真正感受一下切莫斯的空气吧。”

  她这般说道。

  ......

  “停下,尤利娅!”

  赛克斯都想要阻止。

  “枯萎病到了这个阶段,我们的外表将会变得非常地......”

  “......惊悚。”

  他清晰地记得,当初对方得知自己患上了枯萎病的时候是何等的难以接受。

  第三军团都是完美的星际战士。

  而枯萎病,不仅会枯萎人的内脏,就连完美而精致的面容,也会随之逐渐凋零破败。

  最注重外表的第三军团战士,根本不可能接受如此残酷的命运!

  这也是为何会一直穿戴全身动力甲,头盔一刻也不曾摘下。

  她害怕看见别人看见她的丑陋与不堪。

  同时,她也害怕自己看见。

  他们都是如此。

  “我知道,赛克斯都。”

  “但我们的完美,从来都是发自于我们的内心。不是么?”

  笑着,尤利娅缓缓摘下了自己的头盔。

  ......

  枯萎,已经爬满了她整张脸庞。

  面部的皮肤不可避免地溃烂腐蚀,看上去极为恐怖。头发也在病毒的影响下几近消失绝迹,唯有远离溃烂的那一侧,还保留有过去的数缕银白。

  一切的美好,都随着这该死的恶疾消散了。

  唯有那双淡紫色的眼睛,依旧如他记忆中那般明亮。

  “......尤利娅,你——”

  赛克斯都不敢置信。

  那张永远带着活泼微笑的美丽少女,为何如今却变作了这般模样?

  那自己呢?

  同样患有枯萎病的自己,会不会也——

  “赛克斯都。”

  “我现在......是不是很丑?”

  她低下头试问道

  ......

  不。

  那记忆中的少女,不曾消失过。

  她一直就在这里,就在他的面前。

  “尤利娅。”

  “你从来都不曾丑陋过。”

  赛克斯都凝望着对方那依旧明亮的双眼。

  “丑陋的,是我。”

  “是连真实自己都不敢接受的我们。”

  如若连自己的缺陷都无法面对,他们第三军团又谈何能臻至完美?

  赛克斯都听见了自己身前身后的无数啜泣声。

  他,还有他那上百名身患枯萎病的第三军团星际战士,纷纷摘下了自己的头盔。

  然后,第一次大口呼**来自切莫斯的空气。

  如此美好,又如此......真实。

  ......

  接受自己的不完美,永远是成为完美的前提,不是么?

  芙格瑞姆?

  ......

  “噗呲。”

  看向摘下头盔的赛克斯都,尤利娅微笑着,轻柔地**他满是伤痕的脸庞。

  “你哭了,赛克斯都。”

  “我.....没有。”

  “可你明明——”

  “我没有!”

  他大声反驳,随后声音又降低至几不可闻。

  “我只是......只是眼睛,也枯萎了。”

  海风在他们耳畔猎猎作响。

  远处,鸥鹭依旧在轻声唱着泥醉的歌。

  他们只是静静地看着彼此,看着对方那满是疮疤溃烂,又完美无瑕的面庞。

  一言不发。

  ......

  赛克斯都感觉自己还有好多好多的话要说。

  可似乎,他又感觉自己什么也不需要说了。

  此刻,枯萎的身躯似乎也不再作痛。

  在这最后时光里,他终于接纳了残缺的自己,和那自己永远也看不到的,第三军团的未来。

  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啊,芙格瑞姆。

  他回忆起了自己见到的那井井有条,幸福美丽的卡拉克斯都市。

  未来,她又能取得多大的成就?

  我们第三军团在她的领导下,又将成为一个多么耀眼,多么理想的军团?

  未来,他们又会在什么时候,将帝国真理,传遍这个晦暗愚昧的世界?

  又会在什么时候,将所有失散在宇宙中的群星重新收归一统,自此之后,永不分离?

  到了那时,又该有多么地......令人期待啊。

  ......

  卡斯加原本打算在这附近安排人手为他们修养送终,但第三军团的将士们拒绝了他的好意。

  他们不愿在病痛下苟延残喘,也不愿再拖累自己的原体了。

  此刻,已是告别之时。

  赛克斯都躺在海滩上,紧握尤利娅的手,仰望着无尽的星空。

  他想到了自己的童年,想起了与长兄在泰拉上无忧无虑的剑术练习。

  他想到了第三军团指挥官导师的教导,和仪仗队那繁琐复杂的宫廷礼节。

  他想到了那些大远征中与他并肩作战的战斗兄弟,为了守护基因种子,他们是如何将一个又一个基因**徒和怪物给亲手砍倒。

  他想到了刚刚经历的一日旅行,想到了绵延着的青翠群山下,那一方小小的无名墓碑。

  他回忆着自己从头走过的路。

  真是一段漫长的旅程啊。

  ......

  旧的日自山头落下,新的日从海面升起。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不总是这样的么,塞克斯都?

  太阳,总会照常升起的。

  至于现在......

  是时候,该好好休息一下了。

  .......

  赛克斯都,古欧罗巴贵族泰拉裔,第三军团星际战士,双头鹰徽佩戴者,帝皇之子,帝皇仪仗队成员,连长,枯萎病患者,尤利娅的爱人。

  经历了泰拉的统一战争,接受了第一批星际战士的改造,参加了大远征的最初战斗,成为了帝皇的忠实护卫,与自己的军团长导师为了保卫基因种子,战斗到了最后一刻。

  而在旅程的最后阶段,他寻回了自己的基因原体,保住了第三军团的未来。并带着对未来的无限期许,静静地躺在切莫斯新日初升的浮光下。

  然后,他闭上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