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彩云把针线笸箩放在桌上,对刘守江道:“大江叔去我家等,我去南山找找他,找到了就让他赶紧回家。”

  刘守江一听有道理,立即重返赵瑞刚家。

  他在赵瑞刚家门前,来回踱步,鞋底把门前的黄土都踩得瓷实很多。

  几乎每隔几分钟,就踮脚朝山道张望。

  日头毒辣,不多会儿,汗珠子就顺着发梢滚进领口。

  他却浑然不觉,只反复摩挲着粗糙的双手。

  “爹!”

  虎子蹦跳着跑来,手里还攥着半块烀地瓜,“俺娘说让你……”

  话没说完,就被刘守江一把推开。

  他声音里带着压抑的焦躁:“去去去,回家找你娘去!别在这儿碍事儿!”

  虎子委屈的噘噘嘴,悻悻地回自己家,使劲儿嚎了一嗓子:“娘!我爹说他今儿不吃饭!”

  隔壁院墙,传来大江婶儿大刺啦啦的声音。

  “爱吃不吃!饿死你个老不死的!”

  刘守江气得朝空中骂了一句:“虎子你个臭小子!”

  转头又抻长了脖子张望。

  过了好一阵儿,远处路上终于出现两道人影。

  刘守江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草帽都歪到了后脑勺。

  “彩云女婿!”他一把抓住赵瑞刚的胳膊,连珠炮一样发问,“晌午队长问什么资质的事儿,把我问得两眼一抹黑!这到底咋回事?我需要准备什么?”

  赵瑞刚轻轻放下怀中的小铃铛,刘彩云拉着小铃铛往家走去。

  赵瑞刚这才转身正色道:“大江叔,你啥都不用准备。等评审委员来了,你正常发挥就行。”

  刘守江问:“正常发挥是啥意思?”

  赵瑞刚笑了:“往常帮我加工零件怎么做,审查时就还那么做。”

  刘守江疑惑不解:“就这么简单?队长说审查委员是市里专家!”

  赵瑞刚收敛了笑意,露出几分严肃:“审查委员什么身份,和你有什么关系?大江叔,作为一名多年的老车工,你要自信。”

  “自信?”

  大江叔一愣。

  自信,与他而言是一个十分陌生的字眼儿。

  他恍惚回到了前些年,鞍阳钢厂最红火的时候。

  他在车间里当学徒,因为手脚笨,反应慢,永远是挨骂的那个。

  为了能学到本领,他练就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老实脾气。

  工厂的突然衰败后,成手车工大多都被调到县里。

  当时他也问过师父,能不能带他一起去。

  结果却被师父当场臭骂一顿:“就你这样,去县里不嫌丢人?”

  被自己师父这样嫌弃,他还能怎么办?

  最终只能成为,为数不多留守在瓦窑车间的车工之一。

  跟事事争先,脾气火爆的刘德昌不同,刘守江温温吞吞,像一只不声不响的老牛,默默地在被人遗弃的车间里耕耘着。

  他习惯了低头干活,习惯了被否定。

  连赵瑞刚最初请他帮忙时,第一反应都是拒绝。

  毕竟,他并不认为自己在没有任何人指导的情况下,有加工新零件的能力。

  可那天,赵瑞刚蹲在机床旁,手把手教他调整刀具角度。

  没有暴跳如雷,没有讽刺挖苦,只有简洁明了的讲解。

  盯着赵瑞刚徒手画出图纸,刘守江意识到,原来有本事的人,并非只会横眉立目。

  那些困惑多年的操作难点,在赵瑞刚的点拨下豁然开朗,就像蒙在眼前的灰布被猛地扯开。

  而此刻。

  赵瑞刚的一句“你要自信”。

  如同扔进古井里的一块石头。

  让刘守江的内心,产生了一丝波澜。

  “我……我真的能行?”

  “当然。”

  刘守江望着赵瑞刚坚定的眼神,第一次觉得,或许真的可以试着相信自己。

  家里,大江婶儿和虎子一直在等刘守江回来吃饭。

  十二岁的虎子眼巴巴盯着桌上的苞米饭,咽了咽口水:“娘,我饿了……”

  大江婶儿用筷子敲了敲虎子偷偷伸出来的爪子:“等你爹一起!”

  虎子嘟囔着:“刚你还说他不吃拉倒……”

  大江婶儿怒目圆瞪:“你这臭小子,皮痒了是不是!”

  说话间,刘守江进来了。

  “咋这么晚!”大江婶儿一边抱怨,一边给刘守江盛饭。

  虎子见自家老爹回来了,赶紧狼吞虎咽起来:“爹,你再不回来,俺娘就要饿死我了!”

  刘守江先是拍了拍虎子的脑袋:“胡说,你娘什么时候饿过你!”

  坐下来一边吃饭,一边把事情跟自家婆娘念叨了一遍。

  大江婶儿端着饭碗,咂摸了两遍,依然不确定。

  “你是说,最后这资什么证的,落在了你肩上?”

  刘守江点了点头,往嘴巴里塞了一片腌萝卜片。

  大江婶儿忍不住紧张起来。

  “照你这么说,这可是关乎全队的大事儿啊!”

  说完疑惑地瞅向自家男人:“你咋没事儿人一样?”

  刘守江一边大口嚼着苞米饭一边含糊不清地说道:“彩云女婿说了,让我照平常样子干就行!”

  “吃吃吃!就知道吃!”

  大江婶儿突然“啪”地把粗瓷碗蹲在桌上,“刘守江,你是不是傻?”

  刘守江被噎了一下,抻长脖子咽下嘴里的饭,才愣愣地问:“我又咋了?”

  大江婶儿怒道:“咋了?你缺心眼儿呀,刘永才火急火燎地找了你,说明这事儿相当重要!肯定是想让你从彩云女婿嘴里多套点儿话!结果你倒好,几句话给被打发回来了?”

  刘守江觉得媳妇儿说得不对。

  又不知道怎么反驳。

  只得闷声扒饭,不说话。

  大江婶儿脾气一上来,急得直跺脚:“你说你这个窝囊的!大小王都分不清!这个时候,你肯定得听刘永才的啊!”

  扒了两口饭,觉得不放心。

  又叮嘱道:“不行,你从没挑过这么大的担子!不管咋说,下午你再去找彩云女婿,好好地问清楚!别又被三言两语地打发回来!”

  刘守江只得点头同意了。

  下午上工时间又到了,刘守江在大江婶儿的催促下又去了趟赵瑞刚家,却没见到人。

  他看了看走远的大江婶儿的背影,直接一转身,自己去了车间。

  队长提过,明天就要来做那个什么资质审核。

  刘守江决定抓紧时间,把乌糟糟的车间收拾一遍。

  材料归位,工具归箱。

  车床下面的铁屑都被打扫了出来。

  整整忙碌了一下午,天擦黑了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

  吃过饭,大江婶儿忍不住又问:“你下午去找彩云女婿,他怎么说?”

  刘守江躺在炕头。

  浑身疲累,假装没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