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透过三济典当铺的雕花木门,在落满微尘的空气中切割出千万道金色的光路。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却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九万五千四百九十点……”阿四趴在柜台上,手里捏着一支毛笔,对着一本崭新的账簿,嘴里念念有词,眼神迷离,嘴角挂着一丝可疑的晶莹,“个,十,百,千,万……乖乖,掌柜的,咱们这阴德余额,是不是可以在地府二环内全款提一套带花园的四合院了?”

  林默没搭理他。他正慢条斯理地用一块鹿皮擦拭着柜台上一尊铜制的貔貅。阳光照在他身上,镀上一层暖洋洋的光晕,整个人都透着一股“退休老干部”式的慵懒与满足。灵魂与肉体彻底融合的感觉,就像是穿了一辈子不合脚的鞋,突然换上了一双量身定制的顶级跑鞋,每一步都踏实,每一个毛孔都舒畅。

  肩膀上,黑猫“Hei爷”正用一种极其高贵冷艳的姿势**自己的爪子。它偶尔掀起眼皮,瞥一眼口水快要滴到账本上的阿四,那眼神里充满了三分讥笑、三分薄凉和四分的漫不经心。昨夜那场毁天灭地的“天道诉讼”,对它而言,似乎还不如梳理自己油光水滑的毛发来得重要。

  “四合院?格局小了。”林默吹了吹貔貅背上的灰,将它摆正,正对着门口,“这个数,最起码得买断奈何桥的五十年冠名权,还得让孟婆汤换成咱们家独家赞助的配方。”

  “‘三济典当铺’独家特调孟婆汤,喝了都说好!掌柜的,你真是个商业奇才!”阿四一拍大腿,瞬间进入了角色,仿佛已经看到了黄泉路上铺天盖地的广告。

  “行了,把口水擦擦,别把账本弄湿了。”林默拿起一旁的鸡毛掸子,敲了敲阿四的脑袋,“钱是赚来花的,不是用来数的。今天给自己放个假,享受一下生活。”

  “怎么享受?”阿四立刻来了精神,眼睛亮得像两个二百瓦的灯泡,“要不……咱们去把城隍庙东街那家最贵的纸扎铺给盘下来?我看上他们新出的那款1:1限量版航母很久了,带全套纸扎水兵,还能弹射纸飞机!”

  林默的嘴角抽了抽。这小子的消费观,总是这么朴实无华且阴间。

  就在这时,门口的风铃发出了一声清脆而微弱的响动。

  叮铃——

  声音很轻,仿佛是被一阵风吹过,而不是被人推开。

  店里原本明亮温暖的阳光,似乎都在这一瞬间黯淡了几分。一股若有若无的消毒水气味,混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绝望的腐朽气息,悄无声息地弥漫进来。

  阿四的幻想被打断,他不满地抬起头,正要开腔,却把话又咽了回去。

  门口站着一个男人。

  “站”这个词或许不太准确,他更像是被一根无形的线吊在那儿,身形佝偻,瘦得像一根被风干的竹竿。他的脸色是那种长期不见阳光的灰白,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唯独一双眼睛,在深陷的阴影里,燃烧着两簇微弱却又固执的火苗。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病号服,外面套了件不合身的夹克,整个人散发着一股医院里特有的、令人不安的味道。

  “当东西?”林默的声音很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他放下了鸡毛掸子,双手交叉,闲适地靠在柜台后。

  男人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在店里逡巡了一圈,最后落在了墙上那枚【三济】金牌上,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似乎是确认了什么。他挪动着沉重的脚步,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蹭到柜台前。他走路的姿势很奇怪,腰腹部始终保持着一个僵硬的姿态,好像那里藏着什么易碎品。

  “我……我……”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两片砂纸在摩擦,“我……当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拿出来看看。”阿四恢复了伙计的本职,尽管他看对方的眼神里充满了嫌弃。这人身上那股味儿,冲得他鼻子发酸。

  男人颤抖着手,从夹克的内袋里,极为珍重地掏出了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他把纸放在柜台上,又小心翼翼地往前推了推,整个过程,仿佛那不是一张纸,而是一件稀世珍宝。

  阿四探头一看,顿时撇了撇嘴。

  那是一张医院的预约单。

  单据的抬头印着“江城市立第一医院门诊预约单”几个大字。下面是患者信息和预约详情。

  【患者姓名:程砚秋】

  【科室:肾内科】

  【项目:血液透析】

  【预约时间:2023年X月X日 上午9:00-12:00】

  【预约流水号:CKD-T-325】

  “我说这位大哥,”阿四的白眼差点翻到天上去,“你是不是走错地方了?出门右转是废品回收站,一张破纸也能当?掌柜的,咱们这儿什么时候连挂号单都收了?”

  “阿四。”林默的声音不大,但阿四立刻闭上了嘴。

  林默的目光没有离开那张预约单。他的手指在柜面上轻轻敲击着,一下,又一下。这张单子太平凡了,平凡到出现在典当铺里,本身就是一种极大的不凡。

  “你想当多少?”林默问那个叫程砚秋的男人。

  程砚秋用力地吞咽了一下,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却不是报出一个数字。他说出了一句让阿四瞠目结舌的话。

  “我不要钱。”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急切,“我……我只要一个渠道。一个能买到……印度药的渠道。”

  印度药?

  阿四的脑子瞬间短路了。当东西不要钱,要渠道?这算哪门子的生意?

  林*默的眼神却骤然锐利起来。他知道程砚秋说的是什么。对于某些重症患者而言,原研药价格高昂,如同天堑。而那些来自印度的仿制药,价格低廉,药效相近,是他们延续生命的唯一希望。但这些药,在国内属于法律灰色地带,很难通过正规途径获取。

  一个尿毒症患者,拿着一张透析预约单,来一家神秘的典当铺,不为钱财,只为一个购买仿制药的黑色渠道。

  这其中的逻辑,充满了绝望的悲鸣。

  “我们这儿是典当铺,不是药贩子。”林默的语气依旧平淡,“只收当,不牵线。”

  “求求您了,掌柜的!”程砚秋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他向前趴在柜台上,几乎是哀求,“我打听过的,三济典当铺,无所不能当……我没有别的办法了!再弄不到药,我就真的要死了!这张预约单……是我现在……唯一值钱的东西了!用它预约一次透析,就能多活几天……”

  他的话语里带着泣音,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那股消毒水和衰败的气味也因此变得更加浓郁。

  一直趴在林默肩膀上打盹的黑猫,突然睁开了眼睛。它那对金色的竖瞳,冷冷地盯着程砚秋,喉咙里发出一声极低沉的、警告般的呼噜声。

  林默抬手安抚地摸了摸黑猫的后颈,猫的呼噜声这才渐渐平息下去。

  这个程砚秋,身上沾染的死气太重了。重到连Hei爷都感到了不适。

  但林默也从他的话里,捕捉到了一个关键信息。

  “用它预约一次透析,就能多活几天。”

  这句话,本身就透着一股诡异。透析是续命的手段,但一张预约单,怎么就成了“值钱”的抵押物?

  “这张单子,我收了。”林默做出了决定。

  “掌柜的!”阿四急了,“这……”

  林默一个眼神递过去,阿四剩下的话又憋了回去。他搞不懂,自家掌柜今天是怎么了,先是被九万多阴德冲昏了头脑,现在又要做这种亏本买卖。

  “当金,一百点阴德。”林默看着程砚秋,“用来给你开通‘渠道’。不过,我丑话说在前面,三济典当铺的规矩,死当不赎。一旦交易完成,这张单子就归我了,你再也拿不回去。想清楚了?”

  一百点阴德。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这几乎是倾其所有了。那是普通人一生积德行善,死后才能在阴司兑换的福报。

  程砚秋的眼中闪过一丝挣扎,但很快就被更深的绝望所取代。他用力地点了点头,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想清楚了!只要能拿到药……我什么都愿意!”

  “好。”林默从抽屉里拿出一份制式的当票和印泥。

  当票上,他只写了寥寥数语。

  【当品:江城市立第一医院肾内科透析预约单一张】

  【活当者:程砚秋】

  【当金:阴德一百点(用于兑换特殊渠道)】

  【期限:死当】

  “按手印吧。”

  程砚秋颤抖着伸出右手食指,在红色的印泥上用力按下,然后又重重地印在了当票的落款处。那枚指印,颜色深得发黑,透着一股不祥。

  交易完成的瞬间,林默感觉到自己的阴德账户里,有微不可查的一点能量被剥离了出去。那是属于程砚秋的、仅有的一点阳世福报,此刻正作为契约的能量,流向了未知的“渠道”系统。

  程砚秋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丝精气神,他踉跄着后退一步,嘴里喃喃着:“谢谢掌柜的……谢谢……”

  “三天后来取你要的东西。”林默将当票收好,语气恢复了商人的冷漠。

  程砚秋如蒙大赦,连连点头,佝偻着身子,拖着沉重的步伐,转身离开了典当铺。

  随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阳光下,店里那股压抑的、冰冷的气息也随之散去。

  “掌柜的,你疯啦!”阿四终于忍不住爆发了,“一百点阴德!就换了这么一张破纸?咱们是赚了九万多,可也不是这么个败家法啊!这纸能干嘛?上厕所都嫌硬!”

  林默没有理会他的咆哮。他拿起那张看似平平无奇的预约单,用两根手指捏着。

  纸张的触感不对。

  比普通的打印纸要厚实,而且夹层里有一种微妙的韧性,不像是纸浆的质感。

  “去,把后院那坛泡了三年的雄黄酒给我拿来。”林默头也不抬地吩咐道。

  “啊?拿酒干嘛?掌柜的,你要借酒浇愁?也不用拿那坛宝贝啊,那可是你专门用来对付……”

  “让你去就去,哪儿那么多废话。”林默瞪了他一眼。

  阿四缩了缩脖子,虽然满腹牢骚,但还是乖乖地跑向了后院。

  很快,他抱着一个半人高的大酒坛子,哼哧哼哧地跑了回来。坛口的红布一揭开,一股浓烈刺鼻的雄黄气味混合着醇厚的酒香,瞬间充满了整个店铺。

  林默取来一个干净的白瓷盘,将那张预约单平平整整地放在盘子中央。

  “看好了。”他对一旁伸长脖子好奇张望的阿四说,“三济典当铺,从不做亏本的买卖。”

  说着,他用一把木勺,从酒坛里舀起一勺金黄色的雄黄酒,缓缓地、均匀地浇在了那张预约单上。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雄黄酒接触到纸面的瞬间,发出了“滋啦”一声轻响,仿佛是热油浇在了冰块上。纸面上那些打印的黑色字迹——“程砚秋”、“血液透析”等等,没有丝毫变化。

  但是,在这些黑色字迹的缝隙之间,在原本空白的纸张内部,有什么东西,正在慢慢地渗透出来。

  那是一种颜色。

  一种触目惊心的、仿佛还带着温度的……鲜红色。

  红色像是有生命一般,从纸张的纤维深处蜿蜒而出,渐渐汇聚、成形,最终,在原来的预约信息下方,构成了一行歪歪扭扭、充满了暴戾之气的血字!

  【左肾?O型?48小时有效】

  每一个字,都像是用鲜血写成,散发着浓郁的血腥与怨气。

  阿四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一**坐在了地上,牙齿咯咯作响。

  “鬼……鬼画符啊这是!”

  林默的表情却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他的金手指【中药显影术】,以雄黄酒为引,朱砂为媒,可令一切被隐藏的契约、血咒、阴符显现原形。

  这张所谓的“预约单”,根本就不是医疗文书。

  它是一份……**契约!

  一份用阳寿和血肉签订的活人契约!“48小时有效”,这不是预约时间,这是器官离体的保鲜期限!

  “喵——!”

  一声尖锐凄厉的猫叫,猛地划破了凝滞的空气。

  一直蹲在柜台上的黑猫Hei爷,此刻全身的黑毛根根倒竖,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刺猬。它弓着背,对着白瓷盘里那张血淋淋的“契约”,发出了充满敌意的嘶吼。

  它的瞳孔缩成了两道危险的金色细线,死死地锁定着纸张的右下角。

  下一秒,黑猫动了!

  它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猛地扑向柜台。锋利的前爪带着破空之声,不是抓向那些血字,而是狠狠地、精准地划过预约单的边缘!

  “刺啦——”

  一声脆响,预约单的右下角被抓破了一道口子。

  被抓破的边缘,翻卷开来。露出的,不是纸张的纤维,而是一层光滑的、带着反光的薄膜。

  薄膜之下,赫然印着一个黑白相间的、由无数细密线条组成的——条形码!

  那个条形码,冰冷,精密,不带一丝一毫的人类情感。它不属于医院,不属于药店,它只属于一个地方——仓库。

  它是一个库存编号。

  林默拿起镊子,夹起那张仍在滴着雄黄酒和血水的契约。他看着上面的条形码,又看了看那些血字,脑海中瞬间将所有的线索串联了起来。

  尿毒症画家程砚秋,为了换取续命的印度仿制药,抵押了自己的肾脏。

  而这份透析预约单,就是一份伪装起来的**契约。预约单上的流水号【CKD-T-325】,根本不是什么预约号,而是冷库里器官的库存编号!院长用透析机清洗的,恐怕也不仅仅是患者的血液,还有某些见不得光的“样本”!

  林*默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他见过各种贪婪、恶毒的当品,但从未见过如此赤裸裸、将人命视作商品的生意。

  “掌……掌柜的……”阿四的声音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这……这**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啊?**……**买药?这……这阎王爷的账本都没这么黑吧!”

  林默没有回答他。他将这张血腥的契约,连同那个冰冷的条形码,一起锁进了一个贴着符咒的檀木盒中。

  “阿四,”他的声音冷静得可怕,“把店门关了,今天提前打烊。”

  “啊?好……好的……”

  “从现在开始,你给我盯紧了那个程砚秋。”林默的眼中闪过一丝寒光,“我要知道,他拿着我们给的‘渠道’,去哪里拿药,从谁手里拿药。每一个细节,都不能放过。”

  这不是一桩普通的典当生意了。

  这是一个黑洞。一个以人命为燃料,以绝望为食粮的……无边地狱。

  而他,三济典当铺的掌柜,既然收了这份“血契”,就必须一探到底。

  ***

  三济典当铺流水账(戊戌年三月十四日申时初)

  ■阴德点收支

  收入:无。

  支出:一百点(支付“特殊渠道”开通费用)。

  当前余额:九万五千三百九十点。

  ■当品入库

  ?【肾契(伪)】x1:原为江城市立第一医院透析预约单,活当者程砚秋。经【中药显影术】鉴定,内层为活体器官售卖契约,以血为引,隐藏条形码。内容:“左肾?O型?48小时有效”。风险等级:极高。怨气等级:浓重。已用【镇物符】封存于庚字号柜。

  ■特殊事项记录

  ?活当者程砚秋,尿毒症晚期患者,以“透析预约单”为当品,死当换取印度仿制药购买渠道。

  ?经查,该预约单实为一份精心伪造的**契约,其流水号【CKD-T-325】疑似为器官库存编号。

  ?契约被Hei爷抓破,暴露隐藏的物流条形码,指向一个组织严密的非法器官交易网络。

  ?此事涉及活人献祭、非法摘取器官,因果牵连甚大。

  ■人员状态

  ?林默:心情从【有钱有闲的包租公】模式切换至【准备清理门户】模式。对将人命商品化的行为感到极度不适。

  ?阿四:世界观于今日内二次破碎,成功从“如何花钱”的烦恼,进阶到“原来人的腰子还能这么卖”的哲学思考中,精神状态不稳定。

  ?黑猫(Hei爷):对血契怨气反应激烈,主动攻击并揭露关键线索,表现出高度的专业性。现已恢复高冷姿态,并要求加一顿小鱼干作为工伤补偿。

  ■下步计划

  ?立刻关店,转入调查模式。

  ?追踪程砚秋的取药路线,顺藤摸瓜,找出“仿制药”背后的秘密。

  ?搞清楚那个“青松殡仪馆”到底在整个链条中扮演什么角色。

  ?这锅浑水,得搅一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