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蝉没想到,忠勤伯竟会主动到葳蕤轩来。

  毕竟认回这位生父这许久,两人几乎从未私下见过面。

  她站起身,对人行了一礼,“见过伯爷。”

  男人那双与儒雅相貌不符的手中,正攥着一个金丝楠木打的方盒,示意闻蝉坐回去,他将那方盒推到人面前。

  “伯爷这是?”

  “打开看看。”

  这木盒比李缨拿来的要更精致,怕是光买这一个木盒,都要花上大价钱。

  掀开,一颗足有她手腕粗细的珍珠,周遭幽芒萦绕,很有些奇艺的光彩。

  这是颗夜明珠。

  “喜欢吗?”

  圆桌对侧,中年男人不自觉打量着她的神色。

  闻蝉垂下眼,将木盒盖上,“如此珍贵之物,伯爷还是收回去,以备不时之需吧。”

  夜明珠是西域特供,授爵那一年,皇帝赏下来的。

  盒子里这颗硕大饱满,光辉莹亮,几乎是要当作传家宝传下去的。

  忠勤伯却说:“你就要出嫁了,我也没什么好送的,权当给你添妆。”

  “主母已为我陈列了嫁妆,应有尽有,实在不敢收此等珍稀之物。”

  男人似又些苦恼,默了默。

  忽而又道:“我听说了,你早些年,吃了不少苦。”

  闻蝉亲口讲述时,他恰好不在家,待他回来听了李氏转述,闻蝉却已搬出去了。

  他虽对这女儿和前妻毫无印象,却也生出几分枉为人父的惭愧。

  此番她归家,忠勤伯忽然同李缨一般,生出几分弥补的心思。

  闻蝉却问:“伯爷是可怜我,才送我如此贵重的东西吗?”

  不待人答,她又顾自说:“都过去了,天意弄人,您也没办法不是吗?”

  仔细算来,母亲离世,闻蝉自卖己身的那年。

  正是忠勤伯挟着李氏母女,风光回京授爵的好时候。

  其实没有人做错什么。

  怪只怪,她和母亲运气不好。

  分明是同一个男人的妻女,却没投胎做得后面那对。

  闻蝉有些鼻酸,勉力笑了笑,“若非当年进了国公府,我如何结识谢家三郎,如何有如今这般的好姻缘?”

  葳蕤轩,地不如其名,人少,幽静。

  男人转头认真看了看她,忽然觉得这屋里闷得慌,又将那楠木盒推到她面前。

  “收下吧,就是给你的。”

  闻蝉没再推辞,却也没有抬手去碰。

  见人起身要走,才礼数周全地站起身。

  “伯爷慢走。”

  忠勤伯一只脚都迈出门槛了,还是没忍住,转过头问她:

  “你还是不肯唤我一声父亲吗?”

  她唤李氏主母,唤李缨大小姐,这些都情有可原。

  可自己,难道不是她唯一的父亲?

  闻蝉唇角牵出笑意,眼眸跟着弯了弯,是她惯常拿来示人的亲和。

  “伯爷放心,出嫁当日拜别父母,我自会称您和主母,为父亲、母亲。”

  失落和难堪一并当头泼下,忠勤伯没再强求。

  ……

  半个月后。

  镇国公府,朝云轩。

  家中老太太、主母,甚至腰伤初愈的老国公,此刻都聚在主屋榻前,忧心忡忡看着慕苓施针。

  老国公性子急躁,见缝插针便问:“这都昏一日了,何时能醒啊?”

  慕苓只得如实道:“令公子脑后淤血乃旧伤,虽尽心调养着,却极难把控,小女已竭尽全力了。”

  老太太叹了口气,紫檀木杖拄地,“这大婚将近,他人却倒下了,如何是好啊……”

  国公夫人趁势道:“依我看啊,就是那狐媚子克三郎,前头引得三郎与家中作对,如今还未过门呢,便叫三郎病倒了!”

  老太太虽也不喜闻蝉,却不是个蛮不讲理的。

  拄杖行至一边,叫身侧嬷嬷扶着落座方道:“我看,若非那日她拦着我儿,不叫三郎受那杖责,三郎当日就该昏过去了。”

  老国公听了这话忙道:“母亲,当日我就打了两下,都没使三成力!”

  母子二人正辩驳着,国公夫人却见那床榻上,面色苍白的男子幽幽睁眼。

  “呀,醒了!三郎醒了!”

  三个长辈,伴着一个慕苓,齐齐围上去瞧他。

  “怎么样啊?”

  “哪里不舒服,说给慕姑娘听!”

  慕苓对上他眼中茫然戒备,却率先意识到了什么。

  果然,谢云章撑起身子,靠床头坐稳。

  问:“你们是?”

  他彻底忘了。

  连祖母、父亲、主母都不记得。

  老太太大惊失色,老国公亦是满脸不敢置信。

  唯独提前得知他病况的国公夫人,短暂愣神过后,暗暗勾起一抹笑容。

  却故作惊讶问:“慕姑娘,这是怎么回事?”

  慕苓只得如实将谢云章的病情吐露,关于他先前昏厥,以及早有健忘之先兆,如今是离魂症彻底发作了。

  所有人都听得很认真,包括谢云章。

  老太太最先道:“三郎,连祖母都不记得了?”

  却只换来孙儿无措的目光。

  他似乎是认真想了,却到底什么都没想起来,最终只能摇摇头。

  “这是你父亲,这是你嫡母,这是为你看诊的慕姑娘……”

  趁着谢云章认人,国公夫人却悄悄出了主屋,寻到屋门口的石青。

  “石护卫,听闻你是三郎最信任的心腹?”

  石青忙点头,问:“可是大人醒了?”

  “醒是醒了,可他身患离魂症之事,你怎么不同我们说呢?”

  国公夫人本是试探,石青却关心则乱。

  “是大人怕闻娘子知晓,这才叫我瞒着的!我先进去看看大人……”

  “诶——”却被国公夫人伸手拦了,“事到如今,有件更要紧的事叫你去做。”

  “夫人吩咐。”

  “这慕姑娘毕竟年轻,医术不精,你速速下一趟常州,去将慕老请来吧!”

  “可属下……”

  “切莫张扬,谁都别告诉,他这么年轻,朝中多少人眼红他!若走漏风声,我拿你是问!”

  三言两语,石青还真被唬住了,当即带了几人一同下江南去请慕老。

  国公夫人等这一天也等了太久。

  趁主屋正说着话,秦嬷嬷领着六个婢女入朝云轩,又将鸣珂一众旧人召集起来。

  “从今日起,放了你们身契,再别回国公府了!”

  国公夫人要的不多。

  就想要一个从前那般听话的庶子。

  只要抹去那小丫头存在的痕迹,她的三郎,必然会如幼时那般知礼孝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