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云轩上下皆知,三爷和少夫人出了趟门,似乎是吵架了。

  三爷已在书房宿了三日,两人晚膳都是分屋用的。

  有了先前浅黛挨打的事,倒没人敢再嚼舌根。

  只是整个院子阴沉沉的,尤其伺候谢云章的婢女,每日大气不敢出一口,走路也是小心翼翼,唯恐惹恼了他。

  谢云章又梦到了妹妹一回。

  宿在书房的第三夜,他又看见半大的自己,和那个七八岁的小丫头。

  与上回显著不同的是,小姑娘变白了,两颊也生出不少软肉,变得丰盈可爱,有些国公府小姐的模样了。

  十二三岁的自己在教她写字,身前的她只勉强窜上胸膛,握笔的姿势还很僵硬。

  “这里抵住,握紧……”

  自己立在身后,把着她的指节纠正,这么豆丁点大的女童,远没到讲究男女大防的年纪。

  可她学得极其认真,抬头看人时,眼里是有光的。

  “这是什么字?”

  “这个字念杳,山水静而深远,便称之为杳,很衬你。你娘亲给你取小字了吗?”

  “小字是什么?”

  妹妹眼睫生得浓密纤长,疑惑时扑扇扑扇,更添憨态。

  “和乳名差不多,给亲近之人唤的,多由长辈来取,往后你的丈夫也能唤。”

  “哦……那我没有小字。”

  “那就叫杳杳如何?往后,我便唤你杳杳。”

  “杳、杳。”小姑娘眉毛弯弯的,笑起来眼睛像两轮月牙,“好听!我喜欢这个小字!”

  平明已至,东方吐白。

  后来两人写了什么字,说了什么话,都像被一层白雾团团包裹。

  梦将醒时,谢云章反复呢喃那两个字,生怕像上回那样,醒来便什么都不记得。

  “杳杳,杳杳……”

  “公子?”

  他被一道女声轻轻唤醒,睁眼时,妹妹的面容已经含糊不清。

  “公子,该起身上朝了。”是浅黛立在窄榻边。

  背上的伤好得差不多,眼见这夫妻二人感情不睦,她又立刻回到谢云章身边伺候。

  方才那一声声“杳杳”,倒是提醒了她。

  主母说过,三爷之所以非要娶那位,便是与她有段幼时情谊,还为人取字“杳杳”。

  男人起身时,她暗暗捏紧衣袖。

  “方才……三爷是在唤我吗?”

  谢云章扣犀角带的动作一顿。

  投去的目光显然怀疑。

  浅黛还是硬着头皮说:“奴婢的小字,便是唤作杳杳,三爷从前给奴婢取的。”

  她也不知男人究竟想起多少,是否回忆起主屋那位就是杳杳。

  可她总想搏一把。

  谢云章盯着她看了许久。

  梦里的细节他已回忆不起多少,便问:“是哪个字?”

  “青山杳杳,”她只得蒙一个,“是隐约、悠远的意思。”

  谢云章听完没说话。

  倘若梦里的小姑娘不是妹妹,而是眼前女子,那他会很失望。

  故而最终什么都没说,穿戴完便顾自出门了。

  快入冬的天,浅黛手心全是汗。

  刚送走他,踏出书房的门,迎面便遇上魏嬷嬷。

  自己是主母的人,魏嬷嬷是老太太的人,这婆媳俩并不算和睦,故而做了亏心事被魏嬷嬷发觉,浅黛一口气不上不下堵在胸口。

  “嬷嬷早。”

  匆匆问好便要走。

  “站住。”老妇人却唤住她,一路绕到她面前,又仔仔细细上下打量一遍。

  浅黛头都不敢抬,唯恐又挨她一顿罚。

  却忽然听她问:“三爷若问起你今年多大,你怎么回?”

  “奴婢今年十……”

  再过两月便是她十七岁生辰,可一对上嬷嬷严厉的目光,她顿时反应过来。

  “奴婢今年十九,再过两月,便是奴婢二十岁生辰。”

  她将自己年纪添了三岁,和少夫人差不多。

  这样倘若三爷记起从前的事,至少年纪不会露馅。

  魏嬷嬷点点头,对她的机灵还算满意。

  在三少夫人的事上,老太太与主母一条心,最好是要她们感情不睦,三爷另觅新欢的。

  映红徒有美貌,很快便被三少夫人收服。

  便看看这浅黛,能否翻出什么波澜吧。

  三日过去,闻蝉的肚子不疼了,却开始头疼和谢云章的僵局。

  那天晚上之后,两人虽住在一个院子里,却连照面都很少打。

  她不想一次次主动求和,显得自己没脾气、好糊弄。

  却又想起成婚前,和他拉过的勾。

  「往后不论有什么误会,你可以说出来,实在气不过,打我骂我都行。」

  「但我要你许诺,再也不能一声不吭地离开我。」

  就当是自己在守诺呢。

  其实不把他当成从前的谢云章,单单视作一个寻常男子。

  自己顶撞过他,甚至打过他,他却并未暴怒。

  也不错了……吧。

  闻蝉劝说了自己一整日。

  好不容易等到他寻常归家的时辰,却一直不见人影。

  石青石隐又不在他身边,也没人回来传个话。

  闻蝉叫陆英去打听了,却说他今日出了宫门,便不是往国公府这边走的,无人知晓去了哪里。

  “娘子不如先用膳。”

  闻蝉望着满桌菜肴,只说:“送去热着吧。”

  等一等他,也算自己心诚。

  谢云章进朝云轩大门时,有人打着灯笼迎上来。

  定睛一看,是浅黛。

  在弄清她是否是梦中人之前,谢云章并不想多理会她。

  一转眼,又有个丫鬟跑上前来。

  “三爷!夫人等您一起用晚膳,等了许久了!”

  映红瞧见浅黛,便知她贼心不死,悄悄瞪了她一眼,好在天黑无人注意。

  男人修长身形立于院中,提灯的光亮映入漆黑眼底,却无人读懂他心绪。

  好半晌,他才问:“晚膳备好了吗?”

  浅黛反应一下才意识到是在问自己,忙喜道:“早备好了!只等三爷回来。”

  “嗯。”

  映红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男人又回了书房。

  回去给人报信时,垂头丧气的。

  “三爷不肯过来,又回书房用晚膳去了。”

  闻蝉不是没料到这情形。

  几日前是自己赶他去书房的,要他再回来,难免需展示一番诚意。

  “把饭菜都端上,我们去书房。”

  谢云章似是没料到,她竟会主动过来。

  她指使两个丫鬟把他面前饭菜挪了,添上新的,又把其余人遣出去,男人也并未出声阻止。

  “我们谈谈吧。”

  她说这话时神色坦然,谢云章却别过头,试图掩饰紧绷的面色。

  这次换他想一个人静静。

  今日放衙,他去见了她前一个丈夫,那个叫檀颂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