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蝉想起射聘雁那日。

  那雁群飞得极高,他却能一箭射下两只活雁,又不伤及性命。

  可不敢小看他。

  那么大一个靶心,他却偏偏擦着边射,显然是故意的。

  “长姐长姐,姐夫最后一箭了!”李绍年纪小,看得尤其兴奋,“可二姐已经中了五箭,就算姐夫这箭中了,也只能打个平手。”

  闻蝉唇边笑意狡黠,“你把他们的比法,再说一遍?”

  李绍不解:“一人五箭,靶心箭多者胜啊。”

  场中,李缨得意望向自己那五支红羽箭,齐齐聚在靶心,箭尾像开成了一朵花。

  踏雪似能感知主人的雀跃,四蹄在原地止不住,载着人欢腾踏步。

  李缨也没想到,谢云章运气竟这样好,四支箭竟都擦着边上靶。

  若是打个平手,要么都将赌注兑现,要么都不兑现。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踏雪,比起看闻蝉的笑话,还是更舍不得这难寻的宝马。

  “姐夫,若打了平手,那我们的彩头只能各自作罢了。”

  另一边,男人深黑的瞳孔,牢牢锁着靶心五支红羽箭。

  “好啊。”他应得漫不经心。

  随即一甩马鞭,高大的赤兔马嘶鸣着过场,带动烈风阵阵。

  马背上,谢云章最后一次拉开箭弓,力道似比前头任何一回都足,骑装下隐隐迸出皮肉的轮廓。

  簌——

  闻蝉屏住呼吸。

  场上的李缨却是漫不经心。

  毕竟这箭中了,平局;不中,自己赢,没什么悬念……

  “什么?!”

  看到箭靶上的场面,李缨傻眼了。

  看台上李绍也愣了愣。

  最后一支青羽箭不仅正中靶心,甚至将草靶给射穿了。

  连带正中央李缨那五支箭,也落花似的纷然坠落,只留一支苟延残喘虚虚挂着。

  闻蝉终于扬起满意的笑。

  “妻妹,承让。”

  男人控住狂奔的赤兔马,悠悠兜马回转,经过少女身后时,淡淡说了这样一句。

  李缨的脸一下热到耳朵根,“你这不算!我五支箭都中了!”

  “是吗?”

  那边小厮将草靶移来,谢云章抬了抬下颌,“可我们的比法是,五箭之后,靶心箭多者胜。”

  话音刚落,那小厮便高声道:“青羽四箭,红羽一箭,青羽胜!”

  说完,那半死不活挂着的最后一支红羽箭,竟也晃荡两下,幽幽坠地。

  “可是,可是我明明……”李缨一双眼睛都瞪直了,只恨不能盯穿这草靶。

  反应迟钝地回忆了一遍他改比法,前四支箭都往最边上射,自己则箭箭上靶心……

  “你使诈!”她猛一甩马鞭,张牙舞爪像是要打人。

  谢云章淡淡抿唇,并不多加争辩。

  他推断这妻妹的骑射不差,若正经比,最多打个平手。

  可她性子张扬耿直,硬拼不成,便改智取,果然成了。

  李缨打马上前还欲理论,闻蝉却已带着李绍下来了。

  “谁使诈?我和阿绍看得清清楚楚,他赢得光明正大!”

  李缨怒道:“他没说把对方箭射下来也算!”

  闻蝉仰头看马上的李缨,“是了,那也没说不算呀,你自己没想到罢了。”

  谢云章射第二箭时,闻蝉便已猜到他的意图。

  可怜李缨本就是个缺心眼的,被谢云章算计,多少有些杀鸡焉用牛刀的可怜相。

  “你男人就是使诈!他偏偏,偏偏让我先来,留着最后一箭才射落我先前的箭!你们……奸夫奸妇!”

  听到她最后大喊的那一声,闻蝉没忍住笑了声。

  望向马背上的谢云章,果见他也并不计较,反而唇角也扬起,翻身下马。

  闻蝉清了清嗓,“愿赌服输,怎么,你还要耍赖不成?”

  “我,你……”

  李缨气得眼都红了。

  可比试是她提的,赌注是她应的;再怎么小孩心性,也知人不可言而无信,今日若是不应约,怕是能被闻蝉戳一辈子脊梁骨。

  李绍夹在两个姐姐中间,也不敢说话了。

  深知这匹踏雪是李缨的爱马,几乎是她亲自照顾着长大的,比对他这亲弟弟还好,可以说是“视若己出”。

  谢云章本就是为闻蝉争脸面,比完了,也不参与她们姐妹的争论,好心拉过李绍道:

  “姐夫陪你兜一圈。”

  小郎君顿时如蒙大赦:“好好好,多谢姐夫!”

  这厢李缨也慢吞吞下了马。

  她慢吞吞牵着踏雪上前,刚想张口说话,眼泪却掉了下来,恼得她别过头,在踏雪不解注视下,飞快抹了把泪。

  闻蝉也并非铁石心肠,看得出来她是真爱这匹马。

  “人总要为自己做过的事、说过的话负责,倘若你真心看重它,就不该答应以它为赌注。”

  李缨仍旧背着身,眼泪来得更汹涌,“我以为,以为我能赢的……”

  身后闻蝉不语,只静静等待。

  “喂!你不是我姐姐吗?这个时候,你不应该假装大度,说我不必把踏雪给你……”

  “谁说我大度?”闻蝉毫不留情打断,“我这人最小气,不过,也言出必行。”

  李缨的眼泪止住了。

  但被算计,又被闻蝉句句不留情的怒火,也腾然升起。

  “踏雪这身量,你男人又骑不了!”

  闻蝉无谓道:“他不骑我骑。”

  “你会吗你?”

  “现在不会,但有了匹好马,我学就是了。”

  “你,你……”

  李缨见她当真分毫不让,是一定要自己把踏雪交出去的架势,舍不得,眼眶重新泛酸。

  抱着踏雪的脑袋,一会儿看看爱马,一会儿看看对面的闻蝉。

  终于眼一闭,心一横。

  “你牵走吧。”

  闻蝉一挑眉,不多客气半句,立刻示意陆英去接手。

  陆英接过辔绳,等了又等,忍不住出声提醒:

  “李小姐,松手吧。”

  李缨仍旧紧握着,手臂被牵得张开来,瘪着嘴念叨:

  “踏雪是匹好马,落到你手里也是暴殄天物,你不许叫它去拉车!”

  闻蝉:“好。”

  “还有……近来天寒,给他的饲草别带霜,化成水它吃了会拉肚子……”

  闻蝉:“知道了。”

  陆英狠狠心,终于一把扯过辔绳。

  因为是从李缨手中夺过的,这格外通人性的马儿回头看着李缨,平日的烈性半分不使出来,竟就叫陆英牵着走了。

  “踏雪!踏雪!呜呜呜……”

  李缨见它还在回头看自己,眼泪顿时如决堤,依依不舍追上前。

  “踏雪,离开我你要怎么办呀……你,你要听这个坏女人的话,她很坏的,呜呜呜……”

  闻蝉歪了下脑袋。

  又是坏女人?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