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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忘尘空洞的眼眸里,千年间的往事,像是历历在目。

  “我从年少起,就很讨厌师姐了……总想着,这世上怎么会有她这般女子,大字不识,粗鄙不堪,一点世家礼仪都不懂。”

  傅忘尘骂着她,还低低笑了起来。

  叶莲衣一愣,原来傅忘尘一直是这样看她得啊?

  “可她偏偏就是这般女子,强到让我永远都追不上去……我不甘心啊,既有天才叶拂衣,又何必生我庸才傅忘尘?所以,我一直都很讨厌她……”

  叶莲衣继续出声阻止他:“傅掌门,你省点力气吧……等出去以后,再慢慢说。”

  叶莲衣早就知道,傅忘尘讨厌自己了。

  他那负80的好感度,她又不是**,怎么可能认为全是宋依依的过错?

  他们自幼一同长大,并肩而行数千载,齐手挡下无数冷箭暗枪。

  对于六亲缘浅的叶莲衣而言,傅忘尘早已不亚于她的亲人。

  傅忘尘如此厌恶她,哪怕她的心再大,听着多多少少也会伤心的。

  “我讨厌她,因为她总逼着我喊她师姐……咳咳……明明我比她年长快一岁,却被迫叫了她一千年的师姐。”

  “我讨厌她,因为她眼中只有挑战强者,她从未将我放在眼里……在她心中,我只不过是她的手下败将……”

  “我讨厌她,她明明有能力一较高下,却将掌门之位直接推诿给我,令我受尽同门的冷嘲热讽。”

  “他们暗中都嘲笑我是……吃叶拂衣软饭的男人。”傅忘尘说到这里,竟然又笑了。

  叶莲衣嘴唇翕动半天,竟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这人的确没心没肺,自然从未注意到,她给傅忘尘带过这么多流言蜚语的伤害。

  叶莲衣甚至不由回忆,她和傅忘尘是如何从青梅竹马,走到渐行渐远的?

  他们以前明明……很要好的啊。

  他们曾无数个日夜在剑崖切磋剑术,躺过草地看繁星漫天,傅忘尘还给她送给一个白玉发簪呢。

  她可宝贝那个白玉发簪了,都不怎么舍得戴出去,总会在晚上偷偷的对着镜子比划。

  叶莲衣声音哽咽:“你别说了……傅掌门,你别说了……我会想办法救你出去的……”

  “所以,我一直以为我恨她……恨到咬牙切齿,妒到深入骨髓。直到她死了,我才知道……“傅忘尘遗憾又喟叹道,“原来,我并非恨她……只是爱不了。”

  “因为爱不了,便只能恨……如今恨不了,才明白那是爱。”

  傅忘尘冰霜的面容,露出悲哀的神色,他毫无焦距的眼睛上,竟然映射一脸惊骇的叶莲衣。

  “比起胜过师姐,我如今更希望她还活着,永远肆意地活着,依旧做世上最锋利的绝世宝剑。”

  “我做不到的抱负志向,她能做到。我去不了的漫漫仙途,她能去更高更远处。”

  傅忘尘唇角含笑道:“太虚因她而屹立,太虚因她而荣耀……忘尘,甘愿,做她的追随者。”

  “可惜……世上竟再也没有叶拂衣了!”

  叶莲衣嘴唇变得苍白发颤,因为她听到小黄书的提醒音:【恭喜主人获得第一个信徒,傅忘尘。】

  叶莲衣沉默不语,只是让小黄书施展治愈术法,然而那一点治愈术,对于重伤的傅忘尘,无异于杯水车薪。

  感受到治愈术的温暖,傅忘尘露出一个凄惨地笑容:“没用的……莲衣小道友……不必为了我,再浪费灵力了。”

  “小道友,替我摘下发髻上的玉冠吧……”

  在傅忘尘的要求下,叶莲衣替他摘下佩戴了许多年的玉冠。

  他柔顺的发丝散落,显得那张失血过多的脸更加苍白。

  傅忘尘痛苦地喘着气,艰难无比道:“这玉冠和我赠给师姐的玉簪是一对的,是我们傅家赠给妻子的定情物……玉冠为君,玉簪为卿;冠正乾坤,簪系柔情。”

  叶莲衣的脸上又一次露出错愕的表情。

  傅忘尘露出嘲讽至极的笑容:“年少无知时,总想着胜过她,哪怕只有一次,我便告诉她我的心意……可笑的是,我居然一次都没有赢……”

  “等她死了才想明白……做个吃软饭的,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

  傅忘尘空洞的双眸中,像是有泪光点点。

  “她是为了我,哪怕境界不稳,也要强行飞升的……我居然还觉得,她从未在乎过我……我居然还觉得,她冷血、她无情,她没有心……”

  “原来,我才是真正的没有心。”

  两行血泪流淌在苍白的脸颊,傅忘尘的声音充满了悔恨:“可惜,差一点,就差一点,她到死都以为,我恨着她……她死的时候,得多痛苦啊……”

  叶莲衣沉默倾听了好一会,她出声安抚道:“傅掌门,我觉得,你师姐她不会怪你的。”

  她是自己选择的飞升,不单单只是为了傅忘尘。

  哪怕她境界再稳,她还会被夺舍而死的,她死因是天道,而不是傅忘尘。

  傅忘尘剧烈的咳嗽起来,胸膛如同破风箱一般,他气若游丝道:“莲衣小道友,我给师姐立了一个衣冠冢,就藏在杏花雨的后山……”

  “等我死后,你便将我的玉冠,葬在我师姐的衣冠冢吧。”

  傅忘尘苦笑着想。

  他们相识千载,并肩千载……若师姐不怪他的话,死后,他们便合葬在一起吧。

  那一年杏花雨落,师姐一袭白衣,一柄问心剑,靠在树上,神态慵懒喝着杏子酒。

  傅忘尘准备了许多名录,让她挑选新洞府的名字。

  叶拂衣一看那些名册就头大:“啧,师弟,你就不能直接给我定好吗?”

  傅忘尘眸子微垂,轻声念道:“杏花雨。”

  叶拂衣高兴拍板道:“那便叫杏花雨!”

  “沾衣欲湿杏花雨。”傅忘尘嘶哑的嗓子,轻声念道。

  叶莲衣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她的洞府杏花雨,含了自己姓名的巧思。

  此刻,傅忘尘身上的血如雨滴落,竟然真像是杏花雨落一般。

  回忆往昔,傅忘尘轻轻念着,溢出一抹的温柔笑意。

  “莲衣小道友,你走吧。生命最后的尽头,有你听我说完话,我已然知足了。”

  叶莲衣望着割不断的寒冰铁索,决定暂时放弃。

  她望向双目失明的傅忘尘,承诺道:“傅掌门,你多多珍重,事情未必没有转机。”

  说完,叶莲衣就跳下石柱,最后再回眸,深深望了傅忘尘一眼。

  她心中默念道:【师弟,太虚因你而长盛,太虚因你而不衰。傅忘尘,你从来都不是我的追随者……我会救出你的,一定。】

  叶莲衣头也不回地,朝着出口方向跑去。

  黑暗中,傅忘尘绑在石柱上,世界再次归于沉寂。

  他轻声喊道:“师姐。”

  空荡荡的暗牢中,再无人回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