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张幸福这个瘟神。

  梁金涛累且高兴着。

  虽然说一下子多了二百三十七块钱的外债。

  可是至少在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峡口村少了三个偷鸡摸狗欺负弱小的恶棍。

  经过二哥梁金水和他那些治安队员的宣传。

  梁金涛相信自己种在父老乡亲印象里那个混鬼的形象应该会有所改变。

  腊鱼二十一就这么过去了。

  后天就是农历小年,想到媳妇赵秀芬肯定不会继续待在三嫂家,梁金涛决定先找几个人把村小房的屋顶给修好。

  这可是昨天二哥塞钱给他的时候,语气严肃地叮嘱过的大事。

  想到那暂时还被麦草压在下面的二十根橡木椽子,是张幸福怂恿自己和杨铁锤他们从村部偷出来的,梁金涛脸一红,吃早饭的速度又加快了。

  梁金涛咽下最后一口莜面糊糊时,日头刚爬上涝坝边的老榆树。

  他抓起梁河涛带来的帆布手套,指关节处补丁摞补丁的料子磨得手心发痒——这是大哥在公社砖厂干活时用旧的。

  出门碰见大哥梁河涛。

  “吴木匠家往东第三棵沙枣树。”梁河涛胳膊里面夹着两把高粱杆子新扎的扫帚走在前面。

  扫帚苗子上的红布条在寒风里抖得像面旗。

  这是老规矩,请匠人干活要带新扫帚扫梁。

  如果时间不紧张的话,以梁河涛的性格,肯定会亲手扎两个结实耐用的芨芨草扎的大扫帚。

  现在天寒地冻,又时间仓促。

  这两个新做的高粱杆子扫帚还是昨晚上连夜赶出来的。

  吴家院墙外,秉德媳妇正用芨芨草扎的大扫帚清雪。

  蓝头巾下的脸瞥见梁金涛,手里家什“啪嗒”摔在冻土上。

  女人偶尔抬头,一眼就瞅见了走在前面的梁金涛,脸色一变,扭头就往院里跑,木板门撞在土坯墙上震落簌簌雪渣。

  “表婶子!”梁河涛紧赶两步抵住门缝,“我爸说他今早上已经来过了,您忘啦?”

  他故意把“我爸”俩字咬得山响,震得屋檐冰溜子咔嚓断了一根。

  门里传来铁锹杵地的动静。

  吴秉德围着熏黑的羊皮围裙探出头,手里还攥着墨斗:“河涛来啦?金涛也......”

  他瞅见梁金涛怀里抱的橡木刨花,后半句咽回嗓子眼。

  梁金涛觉得耳根子烧得慌。

  今年秋收他偷了吴家准备打立柜的松木板,害得秉德媳妇回娘家借了半个月粮票。

  眼下这些刨花是昨夜拿废木料赶制的,掺着苦楝树皮能防虫蛀。

  “这是给娃们教室用的。”梁金涛把刨花往台阶上搁,露出下面两包“金城”烟。

  蓝盒子上烫金的金城卷烟厂标志被汗浸得发软。

  吴秉德用长满冻疮的手捻了片刨花,突然朝屋里喊:“老伴!把梁家送来的笸箩腾出来!”转头对兄弟俩说:“房梁要上五道檩,得再找六根顺溜的椽子。”

  正说着,墙外传来胶鞋踩雪的咯吱声。

  李二愣抱着捆麻绳探头:“我听金水说金涛要修村小?算俺一个!”

  他棉帽耳朵上别着三寸铁钉,是专门从公社农机站讨来的。

  梁金涛鼻子一酸。

  前段时间他偷了李二愣家下蛋的芦花鸡,害得人家坐月子的媳妇没鸡汤喝。

  眼下这捆麻绳用桐油浸过,是绑脚手架的好料,集上卖要两块六呢。

  村小的土坯房前已经聚了七八个汉子。

  村部会计杨建国习惯性地拎着算盘本要记工分,被梁福海拿烟杆敲了手背:“这都啥年代了,还念念不忘你的老本行啊?

  再说了,修学堂是积德的事,记什么劳什子账!”

  老头子的短须还挂着冰碴,分明是天没亮就来监工。

  “上梁!”吴秉德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梯,腰上别着祖传的鲁班尺。

  梁金涛抢着扛最粗的橡木椽子,肩膀压得生疼也不敢换手——那椽子上用红漆画着“村部财产”的印子还没刮干净。

  女人们送晌午饭时,赵秀芬特意多蒸了半笼杂面馍。

  三嫂帮着把热汤罐子往麦草堆上搁,瞥见梁金涛破棉袄里翻出的毛衣领子,终于露了笑脸,偷偷嘀咕说道:"我还以为这个混小子把媳妇织的毛衣也输掉了。”

  日头偏西时,二十根橡木椽子全上了顶。

  吴秉德掏出墨斗弹线,忽然“咦”了一声:“金涛,这东南角的椽子......”他摸着整整齐齐的榫卯接口,“比你上次偷走的立柜还严丝合缝。”

  满屋顶的汉子哄笑起来。

  梁金涛臊得要去捂木匠的嘴,却被梁河涛架着胳膊拽上房梁:“快给娃们的教室挂红!”

  一块印着“先进村小”的锦旗铺在正梁,那是梁福海从箱底翻出来的七九年公社奖状改的。

  早就放寒假的娃娃们三三两两结群而来,围在操场拍手。

  有个扎羊角辫的女娃不知是谁给教的,脆生生喊:“金涛叔,明天还来修窗户不?”

  顿时又把梁金涛弄了个大红脸。

  赵秀芬在人群里红了眼眶,她男人正拿砂纸打磨窗框毛刺,刨花落满褪色的蓝布衫。

  供销社的水泥柜台结着白霜。

  梁金涛隔着玻璃看里头码成方塔的红糖块。

  他跺了跺沾着雪泥的胶鞋。

  手指头在补丁摞补丁的衣兜里来回数那七张温热的纸票子——二哥给的五块,大哥偷偷塞给的两块。

  “要二斤红糖,半斤江米条。”

  他把冻得发紫的鼻子往褪色军大衣领子里缩了缩,蓝布袖口还沾着修房顶时的黄泥。

  柜台后织毛衣的廖红娟眼皮都不抬:“红糖票。”

  “啥?”梁金涛愣住,热气在玻璃上呵出个白圈,“不是早不要票了么?”

  “哟,这不是峡口村的梁四爷嘛。”廖红娟终于放下竹针,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敲打玻璃,“春天偷公社化肥,秋天摸生产队猪崽,今年改行装正经人啦?”

  她故意把“正经“俩字咬得脆响,引得门口剥瓜子壳的几个妇女直探头。

  “我三嫂坐月子......”

  梁金涛耳根子烧得慌。

  他看见红糖罐子后头明明挂着“敞开供应”的木牌,牌角还粘着去年中秋的月饼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