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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机器的轰鸣声成了黑山屯最动听的交响乐。

  第一批道砟石顺利出厂,铁路局的验收员当场竖起了大拇指,第一笔货款也随之到账。

  当叶凡宣布,公司第一个月的工资,现在发放时,整个工地都安静了下来。

  村委会的大院里,一张长条桌一字排开。

  李金虎和村里的会计,戴着老花镜,面前是两个大箩筐,里面装满了崭新的人民币。

  赵卫国站在旁边,腰杆挺得笔直,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花名册,像个威风凛凛的将军。

  “第一个,赵铁柱!”赵卫国扯着嗓子喊道。

  一个黑瘦的汉子,紧张地搓着手走上前来。

  “铁柱,这个月,你全勤,加班三天,按照咱们定的规矩,工资,三十九块五!你数数!”会计把一叠钱递了过去。

  赵铁柱接过那沓厚实的钞票,手都在抖。

  三十九块五!

  他婆娘在县里纺织厂上班,一个月累死累活,才二十八块!

  他这一个月,就顶得上过去在土里刨食一整年!

  他笨拙地,一张一张地数着,数了三遍,生怕数错了。

  数完,他咧开嘴,嘿嘿地傻笑,眼圈却红了。

  “下一个,王二狗!”

  “到!”

  “工资,三十六块!”

  ……

  队伍一个接一个地往前走,每个人领到钱时,脸上的表情都像是中了头彩。

  那不是一沓简单的纸币,那是尊严,是希望,是能让婆娘孩子吃上肉、穿上新衣裳的底气。

  赵卫国最后一个领钱,他是突击队长,拿得最多,足足四十五块。

  他把钱揣进怀里,拍得“啪啪”响,走到叶凡跟前,咧着大嘴:“凡娃子,哥这辈子没干过这么得劲的活!以前给生产队干,磨磨唧唧。现在,你瞅瞅这帮小子,一个个跟狼崽子似的,不用催,抢着干!”

  叶凡笑了笑,看着眼前这热火朝天的景象,心里也满是慰藉。

  就在全村都沉浸在丰收的喜悦中时,那辆黑色的伏尔加轿车像一头沉默的野兽,悄无声息地沿着新修的土路,开到了村口。

  车子停在喧闹的工地旁,显得格格不入。

  车门打开,韩处和他那个叫小韩的司机下了车。

  韩处看着眼前的一切,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

  他想象中的穷山沟,是死气沉沉、麻木不仁的。

  可眼前的黑山屯,尘土飞扬,机器轰鸣,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一种他从未在乡下见过的,充满活力的光彩。

  这和他预想的,完全不一样。

  “同志,你们找谁?”李金虎正乐呵呵地指挥人装车,看到这两个城里来的干部,主动上前询问。

  “老乡你好,我们是沪市来的,路过这里,看到你们这儿热火朝天的,就过来看看。”韩处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让人如沐春风。他递过去一根烟,“我姓韩,这是我的同事,小韩。”

  李金虎一听是沪市来的大干部,顿时肃然起敬,但也没完全放下戒心,毕竟刚处理了马建国那个内鬼。

  他接过烟,却没有点着:“韩同志好。我们这是村里刚办的采石场,给铁路供应道砟石。”

  “了不起啊!”韩处恰到好处地表现出惊讶和赞赏,“在村里就能办起这么大的工厂,你们的带头人,很有魄力嘛!”

  “那可不!”李金虎一说到这个,腰杆就挺直了,一脸骄傲地朝不远处的叶凡一指,“都是我们凡娃子能耐!喏,那就是我们公司的董事长!”

  韩处的目光顺着李金虎的手指,落在了叶凡身上。

  年轻人穿着一身半旧的蓝色工装,袖子挽到胳膊肘,露出的手臂线条结实有力。

  他正跟一个满身油污的技术员蹲在地上,研究着什么零件,侧脸的轮廓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分明。

  他没有注意到这边,但那种专注和沉稳的气场让韩处眼里的轻视,收敛了几分。

  这个年轻人就是那个连港商和县里干部都能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人?

  叶凡似乎察觉到了注视,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朝这边看了过来。

  四道目光在空中交汇。

  一瞬间,叶凡的心里就“咯噔”一下。

  眼前这个戴金丝眼镜的男人,三十多岁,笑容温和,气质儒雅,但那笑容背后,藏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特别是他那双镜片后的眼睛,平静无波,却像深潭一样,让人看不透深浅。

  叶凡前世在商海沉浮多年,见过的牛鬼蛇神不计其数。

  他一眼就看出,这个姓韩的是个笑面虎,是个比菲奥娜那种明火执仗的对手,要难缠一百倍的角色。

  “韩同志,你好,我是叶凡。”叶凡走了过来,主动伸出手。

  “叶凡同志,久仰大名。”韩处握住他的手,感觉那只手掌宽厚有力,布满了老茧,却又不像普通农民那样粗糙。

  他笑着说,“我们是万国矿业集团的,这次来东北考察项目。路过江城,听说了你们黑山屯的事迹,一个山村能和港商合资办厂,这可是咱们国家改革开放的新气象,我们都很好奇,所以特地来看看,学习学习。”

  万国矿业集团!

  这几个字一出口,叶凡的心跳都漏了半拍。

  果然是他!

  他竟然亲自来了!

  叶凡的脸上却不动声色,笑容甚至更热情了几分:“原来是万国矿业的领导,快请,快请!我们这穷山沟,也没啥好招待的,李叔,去把咱们留着待客的好茶叶拿出来!”

  他把韩处一行人请进了刚刚收拾出来的,简陋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只有几张旧桌子和长条凳,墙上还贴着“安全生产,人人有责”的标语。

  韩处打量着四周,心里那点警惕又放松了下来。

  再怎么折腾,终究还是泥腿子,上不了台面。

  几人坐下,叶凡亲自给他们倒了茶水。

  “叶凡同志,年轻有为啊。”韩处喝了口茶,开始了他的试探,“听说你们这条生产线,是把机械厂的旧设备给盘活了?了不起,真是了不起!这叫变废为宝,是咱们工人阶级智慧的体现。”

  “韩处长过奖了,我们也就是瞎琢磨。”叶凡谦虚地应着。

  “我听说,你们是跟香港的信达贸易合资?外商的条件,应该很苛刻吧?”韩处看似随意地问。

  “还行吧。”叶凡笑了笑,避重就轻,“菲奥娜女士是个讲道理的生意人,我们合作得很愉快。”

  “那就好,那就好。”韩处点点头,“不过,跟外商打交道,还是要多留个心眼。咱们国家的宝贵资源,可不能让他们占了便宜去。”

  这话就有点意思了。

  叶凡心里冷笑,嘴上却连连称是:“韩处长说的是,我们一定注意。我们跟县里领导也是这么想的,所以这次合作,我们村占了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控股权,还在我们自己手里。”

  他故意把“控股权”三个字,说得格外清晰。

  韩处的眼角微不可查地跳了一下。

  他没想到,这帮农民竟然还懂控股权。

  他带来的资料里,可没提这个。

  那个马建国,真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

  他脸上的笑容不变:“百分之五十一?那很了不起!说明你们在谈判桌上,有自己的底牌啊!”

  “底牌谈不上,就是我们这座山,还有点别的价值。”叶凡一边说,一边状似无意地,将桌上一张画了一半的图纸,往自己这边拉了拉。

  那张图纸,正是他那份《黑风口矿物综合利用项目》的草稿。

  韩处的目光瞬间被图纸上那些复杂的工艺流程符号吸引了。

  虽然只是一角,但以他的专业眼光,立刻看出那绝不是简单的碎石生产线。

  他的心头猛地一震。

  难道……

  叶凡却像是没注意到他的目光,把图纸卷了起来,笑着说:“都是些不成熟的想法,让韩处长见笑了。”

  韩处心里已经翻起了滔天巨浪,面上却依旧平静。

  他知道,今天不能再问下去了,问得越多,暴露得越多。

  他站起身,笑道:“今天来得匆忙,也没带什么礼物。这样吧,小韩。”

  他身后的司机立刻从车上提下来两个沉甸甸的帆布包。

  “我们看你们这设备,虽然能用,但毕竟老旧,磨损肯定很严重。这是我们从沪市带来的一些备用件,有高强度合金的颚板,还有几套进口的轴承,都是我们厂里用剩下的。虽然不是什么值钱东西,但应该能解你们的燃眉之急。也算是我们这些老大哥,对你们这些敢闯敢干的年轻人的,一点支持吧。”

  李金虎和赵卫国一听,眼睛都亮了。

  高强度合金颚板!

  进口轴承!

  这可是花钱都买不到的好东西啊!

  他们正愁破碎机的颚板不耐磨,三天两头就要换呢!

  “哎呀,韩处长,这怎么好意思!太贵重了!”李金虎搓着手,激动地说。

  “拿着吧,李村长。”韩处不容置疑地把东西塞到他手里,“咱们都是为国家做贡献,分什么彼此。以后有什么技术上的难题,随时可以给我们发电报,我们一定帮忙!”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送了人情,又显得大度,还留下了继续联系的由头。

  送走韩处一行人,李金虎和赵卫国抱着那两包零件,像是抱着两块金元宝,兴奋得满脸通红。

  “凡娃子,你看到了没?沪市来的大干部,水平就是不一样!这可真是活菩萨,是财神爷啊!咱们正缺啥,人家就送啥!”赵卫国感叹道。

  李金虎也点头:“是啊,还是国营大厂的领导觉悟高。我看这个韩处长,是个好人!”

  叶凡看着他们两个毫无城府的笑脸,心里却是一片冰冷。

  财神爷?

  这哪里是财神爷,这分明是披着羊皮的狼,来踩点的黄鼠狼!

  他送来的不是零件,是糖衣炮弹。

  他今天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是在试探,在摸底。

  那份不经意间露出的图纸,更是彻底勾起了他的贪念。

  叶凡几乎可以肯定,这个韩处,很快就会有下一步的动作。

  而且,他的手段绝对会比菲奥娜狠辣得多。

  他回到家,柳如雪已经做好了饭菜。

  看到他眉头紧锁的样子,她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地给他盛了一碗汤。

  “喝点汤,暖暖身子。”

  叶凡接过碗,汤很热,暖意顺着喉咙一直流到胃里,驱散了心头的一些寒意。

  他看着灯下妻子温柔的眉眼,紧绷的神经慢慢放松下来。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不管前面是龙潭还是虎穴,他都得闯过去。

  为了眼前这个人,为了这个家,为了整个黑山屯,他输不起。

  “对了,”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对柳如雪说,“明天,你不是要去县城给你妹妹送东西吗?顺便,帮我给一个人带个信。”

  “谁?”

  “县机械厂,耿直,耿厂长。”叶凡的眼睛在灯光下,闪烁着一丝锐利的光芒,“你告诉他,狼来了。让他把他压箱底的那些老关系,都翻出来准备准备。就说,可能需要一杆能捅破天的,最硬的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