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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秋的奉天城,午后的阳光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凝滞的空气中徒劳划动。

  大帅府西侧围墙与边业银行之间有块空地,这里毗邻通天街,是官员往来必经之路。

  正所谓杀鸡给猴看。

  所以,这儿也是座刑场。

  青砖墙面上残留着蜂窝般的弹孔,地上新铺了吸血的煤渣。

  黑衣宪兵铁钉般钉在四周,红袖章被风吹得啪啪作响;灰呢卫队的枪刺在监刑台前排成雪亮弧线,领章虎头徽盯着每一个围观者的喉咙。

  ??墙头蹲着的机枪手正用枪管划着‘8’字,真出乱子,马上扫射!

  唐枭身上的麻绳从昨天到现在,还始终没松开过,被宪兵带过来后,站在墙前,两条腿同肩宽,腰挺得笔直。

  十步外,摆着张铺着软垫子的太师椅,这是监刑官的座位,此时郭松龄正坐在上面,神情复杂。

  汉卿躲了,却把自己推了出来。

  他想到了一句话: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当初,周大胡子是自己收编的,现在,又由自己来监刑。

  风有了一丝凉意,卷着《盛京时报》的残页掠过,上面《午刻急报:江苏浙江开战三日,上海商界恐慌》等字迹清晰可见。

  一些往来官员纳闷,不知道即将要行刑的大胡子是谁,围过来后纷纷打听。

  吉林督军署副官长赵芷香把人交到大帅府后,就匆匆带兵回去了。

  督军交代,杀与不杀,和咱们就没关系了。

  李少白和韩学民却留了下来。

  听说唐枭午后就要被执行枪决后,中午两个人在中街的明湖春饭庄喝了庆功酒,都有些上头。

  两位大旅长面红耳赤,勾肩搭背,在双方警卫的护送下,早早过来看热闹了。

  李少白那颗心早就飞回了响马哨,周大胡子死了以后,那座新建的城池以及吉东地区,将是自己的一座聚宝盆!

  他原本就是这个性格,当年老占东可不敢无故惹他,要不是大烟田被毁,怎么可能去做了胡子,又去攻占了佳木斯城。

  韩学民抱着肩膀,死死盯着唐枭那双桀骜的眼睛。

  小子,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以为挂上了鹤顶红,就可以咸鱼翻身了?

  想和我斗?

  忘了你当年有多狼狈吗?

  呵呵!

  检验吏和书记官已经到位。

  书记官掏出怀表看了看,又看向了监刑官郭松龄。

  郭松龄长舒了一口气,微微点头。

  书记官拿出了《处决书》,大声宣读起来:

  “奉天督军署军法处决书,中华民国十三年八月初八日

  案犯:唐枭,化名周富贵,匪号周大胡子,年二十七,黑龙江省大兴安岭人氏。

  罪状:

  一、戕害良善:辛酉年(1921)正月,该犯啸聚哈尔滨,以私刑屠戮东震堂善信一百零一口。老弱妇孺,概莫能免,血浸冰城,神人共愤。

  二、戕官害命:壬戌年(1922)冬月,该犯复窜奉天小南正街,戕杀洪门执事赵威霆等四十二人。白刃过处,街衢为赤,商贾闭户,小儿夜啼。

  三、通匪谋逆:近查该犯暗结匪首‘双枪驮龙’,意欲劫狱作乱。更于受抚后,养匪自重,私授军衔,僭称‘黑山军’。狼子野心,已非一日!

  四、新案牵涉:据查长春‘东荒地血案’,三十一户绝户,七十九口殒命,疑与该犯大有关联。

  按:该犯虽假剿匪之名,实怀豺虎之心。杀人如麻而面不改色,欺瞒上官而胆大包天。此等枭獍之徒,若不明正典刑,何以肃纲纪而儆效尤?

  判决:验明正身,绑赴刑场,执行枪决。

  监刑官:陆军少将郭松龄

  执行队:奉天卫队旅第一营

  附注:该犯罪恶滔天,着暴尸三日,不许收殓。

  奉天督军署军法处

  监印官,林友良。”

  听到这些罪状,人群议论纷纷:

  “原来他就是周大胡子?”

  “他是好人呐,这是怎么了?”

  “谁知道呢,咬文嚼字儿的也没听明白!”

  “好像他原名叫唐枭,杀了好多人!”

  “扯犊子,剿匪能不杀人吗?那个什么陈老帅,杀的人更多!”

  “就是,我老姨家就被陈老帅那伙马匪抢过,多亏了人家周大胡子!”

  “冤枉啊……”

  “闭嘴吧!小心连你**也崩了!”

  “……”

  “行刑队……”郭松龄嗓子有些发干。

  十二名士兵列队来到唐枭身前,齐刷刷端起**。

  这十二个人中,只有一个人的子弹有弹头,其他人的都是**。

  具体谁的枪里面是真弹,他们自己都不知道。

  以前执行枪决可没这么麻烦,这是郭松龄提出来的改革之一,说这样能减轻行刑队员的心理压力。

  据说张大帅知道后骂了娘:“妈了个巴子的,墨水喝多了,洋事儿也多!杀个人都不敢,当什么**养的兵?”

  张学良也觉得多此一举,杀人而已,哪里来的什么心理压力?

  就算有,这点儿压力都扛不下,当个屁的兵!

  即便如此,他还是表示支持。

  “跪下!”一旁的宪兵吼了起来。

  唐枭咧嘴笑了,胡须迎风飘着:“跪?老子膝盖骨早**喂了大兴安岭的野狼!唐某这一生,跪过天地,跪过亡父母,跪过袍泽的尸首,唯独不跪你们这些裱糊匠!”

  人群哄然,裱糊匠?

  他什么意思,是在骂大帅粉饰太平吗?

  “郭大哥,”唐枭目光越过行刑队,看向了郭松龄,“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你说!”

  “帮我把胡子刮了吧,我怕见到我爷奶、父母和两个妹妹后,他们不认得我了!”

  郭松龄鼻子就是一酸。

  “我来帮你!”人群中响起一个女人的清脆声音。

  围观的上百人齐刷刷回头望去——

  只见一个短发女子从马车上跳了下来,正大步流星朝这边走来。

  她身段窈窕,一身漆黑,偏那件曳地披风红得刺目,像一捧滚烫的血,又似一团烧着的火,在秋风里猎猎翻飞。

  人群骚动起来。

  几个戴瓜皮帽的闲汉抻长了脖子,穿长衫的帅府文书扶了扶眼镜,连挎篮子的婆子们都忘了啃秋梨,这女人生得太扎眼!

  足比寻常男子的身量,呢子上衣掐出盈盈一握的细腰,胸前曲线惊心动魄。

  最绝是那张脸,两道男人一样的剑眉斜飞入鬓,底下却嵌着双秋水眼,眼尾微微上挑,顾盼间寒芒流转。

  这活脱脱就是戏文里走下来的罗刹天女,美得带着杀气!

  唐枭怔怔看着她,孩儿他娘啊,你来凑什么热闹?

  “你是……”郭松龄不认识她。

  鹤顶红盈盈一拜:“妾身唐贺氏,闺名贺红影,江湖上有个混号……鹤顶红!”

  嗡——

  围观人群顿时炸了,就连郭松龄都吃了一惊。

  早就听闻周大胡子的老婆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鹤顶红,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漂亮!

  太漂亮了!

  “将军,我想帮夫君刮刮胡子,可以吗?”鹤顶红问。

  人群里的韩学民急了,扯着嗓子大声喊:“万万不可,这娘儿们是来劫法场的!”

  郭松龄猛地回头,怒目而视:“谁再口放厥词,赶出去!”

  宪兵队长陈海山跷着脚往人群里看,一脸不耐。

  一个邋里邋遢的老要饭花子挤进了人群,太脏了,所有人都捂着鼻子往一旁躲。

  韩学民身后的两个警卫也连忙捂住了鼻子,骂骂咧咧,其中一个伸手去推他:“滚滚滚,滚远儿点儿!”

  要饭花子被推了一个趔趄,原本要拍向韩学民后背的手,只好收了回去。

  跌跌撞撞间,肩膀便撞在了一旁的李少白胸口上。

  李少白就觉得胸口一热,没觉得疼,却被撞得后退两步,要不是警卫扶住了他,肯定会跌倒。

  站稳以后,他低头闻了闻,好大一股汗渍和油污的混合味儿,忍不住骂了两句老不死的,连忙往一旁躲了两步。

  老叫花子还要往里挤,韩学民捂着鼻子朝自己的警卫喊:“快快快,快赶走!”

  几名警卫连踢带踹,把老叫花子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