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六章 罪人

  他用指尖轻轻一撬,一块薄薄的铁板被掀开,露出了下面用好几层油布紧紧包裹的东西

  温庭轩小心翼翼地解开层层油布,里面是一个铁皮盒子。

  打开盒盖,最上面是一叠厚厚的研究笔记,字迹工整严谨,充满了各种复杂的化学公式和植物素描。

  笔记下面,压着一封已经泛黄的信。

  “这是老师留给你的。”温庭轩将信递给沈青梧。

  沈青梧颤抖着手接过,展开信纸。

  信上的内容,和之前的大致相同,是父亲沈百川对科研的执着,对家人的愧疚,以及对“亚阁斯”这个组织的警惕。

  然而,当沈青梧看完第一页,准备将信纸翻面时,温庭轩却轻轻按住了她的手。

  “等一下,”

  他指了指信纸的夹层,

  “这里面……好像还有东西。”

  他用指甲小心地将粘合的信纸边缘剥开,里面果然还藏着一张更薄、更旧的信纸。

  这才是沈百川真正的遗言,字迹因为主人情绪的激动而显得有些潦草,有的地方甚至被泪水洇染开。

  “青梧,我的女儿,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或许早已不在人世。这么多年,我并非不愿回家,而是不能。‘亚阁斯’的阴影如附骨之疽,我怕把这泼天的危险带给你们母女……我一生为国,无愧于心,唯一的憾事,便是再也见不到你们。”

  读到这里,沈青梧的泪水已经决堤。

  “在我生命的最后阶段,我曾鼓起所有勇气,用一部秘密电话,往牛头村的村委办公室打过一次……我想听听你们的声音,哪怕只是一句。可是,电话那头的人告诉我,你们……早就搬走了,不知去向。那一刻,我才知天意弄人,此生大憾,再无弥补之机……”

  “牛头村……”

  “村委办公室的电话……”

  这两个词,像两把烧红的铁锥,狠狠地扎进了陆振东的耳朵里,然后刺穿了他的整个灵魂。

  时间,仿佛在瞬间倒流。

  一幕被他遗忘在记忆角落的画面,此刻却以雷霆万钧之势,轰然炸开。

  那是他刚刚从部队退伍,暂时在供销社工作的日子。

  那天,他开着车给牛头村送货,正好赶上村里有活动,人手紧张。

  冯志远的叔叔,当时的村支书,拍着他的肩膀,让他帮忙在空无一人的村委办公室守着电话,说万一有上级的电话错过了不好。

  电话铃响了。

  他接了起来。

  电话那头,是一个充满期盼又极度疲惫的男人声音,他说他叫沈百川,他想找他的妻子和女儿沈青梧。

  “沈百川”——他自然是知道的,他不仅是沈青梧和沈芝瑶的父亲,还是保密学习材料上的“重点监视对象”。

  沈百川涉及重大国家机密泄露嫌疑,与境外势力有牵连。

  在那一瞬间,年轻的、充满正义感和保护欲的陆振东,几乎是出于本能地做出了一个他认为最正确的决定。

  为了保护那个他放在心尖上的女孩,为了不让她和她的家庭被这个“危险人物”所牵连。

  他对着话筒,用最平静的语气,撒了一个天大的谎。

  “她们啊?早就搬走了,一家人去了南方,具体去哪儿谁也不知道。”

  他清晰地记得,电话那头长久的、死一样的沉默,和最后那一声充满了无尽绝望的叹息。

  那时,他甚至为自己的机智和果决感到一丝自得。

  他觉得,自己用一个简单的谎言,为沈青梧一家斩断了一个巨大的麻烦。

  可现在……

  他听着沈青梧压抑的、心碎的哭声,看着那封信上“此生大憾,再无弥补”的字句。

  真相,像一柄最残忍的巨锤,将他整个人砸得粉碎。

  原来,他不是英雄,不是守护者。

  他是那个亲手斩断了一位国家功臣最后希望的刽子手。

  是那个让沈青梧父女天人永隔、抱憾终身的罪人。

  他所谓的“保护”,竟成了最恶毒的诅咒。

  巨大的、无法言说的懊悔和痛苦,像黑色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他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攥住,连呼吸都带着撕 裂般的疼痛。

  他看着沈青梧悲痛欲绝的侧脸,看着温庭轩轻轻拍着她后背安慰的样子。

  他想开口,想解释,想跪下来忏悔。

  但他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能说什么?

  说我是为了保护你?

  这种解释在血淋淋的事实面前,显得多么苍白、多么可笑、多么无耻!

  这一刻,陆振东心中所有关于爱情的火焰,关于未来的期许,关于和温庭轩一较高下的念头,都“砰”地一声,被彻底浇灭了。

  他剩下的,只有无尽的、足以焚身的罪孽感。

  他慢慢地抬起头,眼神变了。

  那里面不再有任何个人的情感,不再有喜怒,不再有爱恨。

  只剩下一种冰冷的、坚硬如铁的决然。

  他做了一个决定。

  他要用自己的命,去弥补这个天大的过错。他要不惜一切代价,保护沈青梧,保护她父亲用生命换来的这一切。

  至于他自己……

  他,不配了。

  他默默地站起身,走到众人最外围,开始警惕地观察着四周的环境。

  他的背影,在昏暗的密 林中,显得无比孤绝,仿佛与全世界都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沈青梧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并未察觉到他的异样。

  但温庭轩,却敏锐地捕捉到了陆振东身上那股突然升起的、近乎于自我毁灭的决绝气息。

  他微微皱起了眉头,心中闪过一丝不解和警惕。

  密 林中的空气,因为那封信上的真相,变得比沼泽的瘴气还要沉重,还要令人窒息。

  沈青梧终于从失声痛哭中缓过神来,她用衣袖胡乱地擦干眼泪,悲伤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所取代。

  她小心翼翼地将父亲的遗信和那张唯一的合照贴身收好,仿佛那是她身体的一部分。

  “我们得走了。”

  温庭轩打破了这死一样的沉寂,他的声音冷静而理智,

  “‘园丁’的人随时会追上来。我们必须马上执行计划。”

  他看向陆振东,准备重申之前的分工,

  “陆同 志,你和冯同 志经验丰富,由你们掩护林教授他们从西边突围。我和青梧带着盒子,从东边走,去南溪镇……”

  “不行。”

  两个字,从陆振东的喉咙里挤出来,冰冷,生硬,不带一丝感情,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