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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美枝在兰水县老家办完婚礼后第三天,便辞别了父母家人,从长沙飞香港,转机飞回新加坡上班了。

  正月十五的傍晚,天阴沉得厉害,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地压着这座湘北小城。空气又冷又湿,带着一股化不开的、属于早春的料峭寒意,直往人的骨头缝里钻。韦勇的“回春诊所”里,消毒水那点微弱的气味,早已被这股无处不在的湿冷彻底吞噬,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凝滞的冰凉。他坐在那张用了好些年的旧藤椅上,后背硌着椅背的硬条,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对面药柜玻璃上,映出的自己,一张脸灰败得如同糊了层旧报纸。

  表姐刘兰香下午的话,像一把生了锈的钝刀子,在他心口上反复地割拉。每一个字都带着倒刺,勾得血肉模糊。

  “……勇伢子,莫再念想了。傅家妹子,腊月里就出门了(嫁人了)。嫁去市里了,听说男方屋里条件蛮好……”

  “早有准备”这四个字,此刻显得那么苍白可笑,像一层薄冰,底下是汹涌刺骨的寒水。他以为自己能扛住,以为时间已经冲刷得足够久远,久到足以让那份少年时的炽热冷却成灰烬。可当“嫁人”两个字真真切切从表姐嘴里说出来,砸进耳朵里,那点自欺欺人的灰烬下面,猛地腾起灼人的火焰,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抽搐,又痛又闷,几乎喘不上气。一种巨大的、空洞的失落感,沉甸甸地坠在胃里,让他整个人都佝偻下去。

  诊所里静得可怕,只有墙上那只老式挂钟,秒针不知疲倦地“咔哒、咔哒”走着,声音单调而刺耳,像在丈量着他这几天的煎熬。他抬手,用力搓了搓冻得有些麻木的脸颊,指尖触到的皮肤冰凉。不能再待下去了。再在这四壁徒然、只有消毒水味和钟表声的诊所里待下去,他怕自己会像一只困兽,被这无声的寂静彻底撕碎。

  他猛地站起身,藤椅腿在水泥地上刮出难听的“吱嘎”声。走到门口,他回身,目光扫过这间他倾注了太多心血的小诊所——诊床、药柜、墙上挂着的行医执照,一切都笼罩在窗外透进来的、越来越暗淡的灰光里,显得死气沉沉。他伸出手,“咔哒”一声脆响,用力锁死了那扇漆皮斑驳的绿漆木门。铁锁咬合的声响在黄昏的寂静里异常清晰,仿佛也锁住了他身体里某个正在哀嚎的部分。那扇门隔绝了里外,也隔绝了他此刻不想面对的整个世界。

  去县城兰关。找张择贤。喝酒。脑子里只剩下这几个简单粗暴的念头,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他跨上那辆老旧的二八大杠自行车,车轮碾过湿漉漉的、残留着鞭炮碎屑和泥泞的街道,发出沉闷的“咯吱”声。冷风像无数根细针,迎面扎在脸上,刺得眼睛生疼,反倒让那股堵在胸口的闷痛稍稍散开了一点。县城方向的路灯已经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在湿冷的空气中晕染开,模糊不清。

  兰关是县城西边的一片老居民区,道路狭窄,电线杆子歪歪斜斜,密密麻麻的电线在头顶交织成网。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煤烟、饭菜油烟和淡淡潮湿霉味的气息。韦勇熟门熟路地拐进一条小巷子,尽头是一排红砖砌成的筒子楼,外墙被经年的雨水和油烟熏染得乌黑。这里就是县火炬火花塞厂的职工宿舍区。张择贤在厂里的技术科干了快十年,一家三口挤在二楼尽头一间不大的单元房里。

  韦勇把自行车靠在楼道口那棵光秃秃的梧桐树干上,锁好,跺了跺冻得有些发僵的脚,深吸了一口这熟悉又浑浊的空气,才踏上那水泥台阶。楼道里光线昏暗,墙壁上布满了孩子们涂画的痕迹和剥落的石灰块。他径直走到最里面那扇贴着褪色“福”字的绿色木门前,抬手敲了敲。

  门几乎是立刻就被拉开了。一股温暖、嘈杂的声浪和饭菜香味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楼道里的阴冷。

  “勇伢子!快进来快进来!冻坏了吧?”开门的是张择贤,他穿着件深蓝色的旧毛衣,袖子挽到小臂,脸上带着惯有的、爽朗又带点书卷气的笑容,看到韦勇,立刻伸手把他拽进屋,“就等你了!外面冷得够呛!”

  屋里灯火通明,白炽灯管发出嗡嗡的电流声。空间不大,却挤满了人,显得格外热闹,甚至有些拥挤。客厅中央支着一张折叠圆桌,上面已经摆开了几个凉菜碟子——红油耳丝、拍黄瓜、油炸花生米,还有一大盆热气腾腾、浮着油花的猪骨汤。桌子中间赫然立着两瓶“浏阳河”白酒,透明的玻璃瓶身映着灯光。

  “勇哥!可算来了!”一个带着金属框眼镜、气质更为沉稳些的男人从桌边站起来,正是滕文杰。他去年底刚走运,从火花塞厂那个半死不活的职工医院,调到了县卫生局医政股,算是迈进了机关的门槛,整个人看起来精神头十足。他旁边坐着他的妻子王莉,一个微胖、面容和善的幼儿园老师,也笑着对韦勇点头招呼。

  张择贤的妻子李红梅,系着围裙,正从厨房端出一盘刚炒好的青椒炒肉,看见韦勇,立刻热情地招呼:“勇医生,快坐快坐!菜马上齐,你们先喝着!”她是个典型的湘北女人,嗓门亮,手脚麻利,透着股家常的泼辣劲儿。

  韦勇的目光扫过这些熟悉的面孔,心里那沉甸甸的冰块似乎被屋里的热气融开了一角,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文杰,莉姐,红梅嫂子,叨扰了。”他的声音有些发涩,带着明显的疲惫。

  “叨扰个屁!见外!”张择贤一把将他按在滕文杰旁边的空椅子上,顺手就抄起酒瓶,“咔”地咬开瓶盖,一股浓烈的酒香立刻散逸出来。他熟练地给桌上的几个玻璃杯倒满,澄澈的液体在杯壁挂出细密的珠串。“来,先走一个!正月十五,团团圆圆,管他**天塌下来,喝了再说!”

  滕文杰也端起杯子,轻轻碰了一下韦勇面前的杯子,发出清脆的叮当声,温和地劝道:“勇哥,择贤说得对。有些事,过去了就是过去了。人得往前看。这杯,兄弟陪你。”他的眼神带着理解和规劝,语气沉稳,确实有了点机关干部的味道。

  王莉和李红梅也跟着劝:“是啊,韦医生,莫想那么多。”“就是就是,喝酒喝酒!天大的事,喝一顿就好了!”

  辛辣的液体顺着喉咙滚下去,像一条火线,瞬间在胃里灼烧开。韦勇呛了一下,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都呛了出来。这股火烧火燎的感觉,奇异地暂时压过了心口那块冰凉的钝痛。他抹了下嘴角,重重地把空杯顿在桌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好!喝!”

  气氛很快热络起来。男人们的话题离不开工作、厂里的闲言碎语、县里新近的人事变动。酒过三巡,张择贤的脸已经涨红,话也密了起来,拍着韦勇的肩膀,大着舌头说:“勇伢子,你那个小诊所,凭你的本事,迟早要搞大!莫愁!好妹子多的是!”滕文杰则相对克制,更多是在倾听,偶尔插几句关于县里医疗政策或者卫生检查的消息,显示出他新身份的视角。

  李红梅和王莉在厨房和饭桌间穿梭,添菜倒茶,间或也插几句家长里短。李红梅正往桌上端一盘刚出锅的腊肉炒香干,厨房门帘一掀,带进一股外面的寒气,一个清脆的声音随之响起:“姐,还有什么要帮忙的?”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韦勇有些迷蒙醉意的眼睛,都下意识地转向门口。

  门口站着一个年轻的姑娘。约莫二十三四岁,个子高挑,穿着一件米白色的呢子大衣,敞着怀,露出里面浅咖色的高领毛衣。乌黑的头发扎成一个利落的马尾,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脸颊被外面的冷风吹得微微泛红,鼻尖更是冻得红彤彤的,像颗小巧的红豆。她手里还拎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几瓶饮料。一双眼睛又大又亮,眼尾微微上挑,带着点天然的俏丽,此刻正**笑意看向屋里的人,眼神扫过一圈,在醉意朦胧的韦勇脸上似乎停顿了那么极短暂的一瞬。

  “若雪来啦?快进来!冻坏了吧?”李红梅连忙招呼,“没啥忙的了,快坐下暖和暖和。喏,这就是我常跟你提的韦勇医生,回春诊所的韦医生。”她热情地给韦勇介绍,“勇医生,这是我表妹,奚若雪,在县药材公司上班。”

  奚若雪?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深潭的小石子,在韦勇被酒精浸泡得混沌一片的脑海里,激起了一圈极其微弱的涟漪。很耳熟……在哪里听过?或者……见过?他努力想聚焦视线,看清那张被冻得红扑扑的脸,但眼前像隔着一层晃动的水波,人影有些模糊重叠。他含糊地点了下头,喉咙里咕哝了一声,算是打过招呼,又下意识地端起酒杯灌了一大口。火辣的感觉再次压下那点莫名的疑惑。

  “若雪妹子,快来坐!”张择贤也招呼着,拖了张凳子放在韦文杰旁边,正好挨着韦勇,“年前刚分了手,心情也不痛快吧?正好,今晚都是天涯沦落人,一起喝点!一醉解千愁!”

  奚若雪大方地走过来,脱下大衣搭在椅背上,里面高领毛衣衬得脖颈修长。她在韦勇旁边的凳子坐下,带来一丝外面清冽的气息。她拿起桌上一个空杯,倒了点饮料,闻言对着张择贤嗔怪地笑了笑:“姐夫,你少胡说八道!谁要借酒浇愁了?我是来看我姐和我姐夫的!”她的声音清脆悦耳,像玉珠落盘。

  “得了吧你!”李红梅一边给奚若雪夹菜,一边毫不留情地揭短,“年前哭鼻子抹眼泪的是谁?勇医生刚也……咳,”她顿了一下,把“失恋”两个字咽了回去,含糊道,“反正都不是外人。若雪啊,韦医生可是正经医科学校出来的,本事大着呢,就是性子闷点。你俩都单着,多聊聊,认识认识也好嘛!”她说着,朝王莉使了个眼色,两人心照不宣地笑起来,那笑容里带着点过来人的了然和热心的撮合。

  “姐!”奚若雪的脸似乎更红了些,不知是屋里的热气还是别的什么,她飞快地瞥了一眼旁边只顾闷头喝酒、对周遭调侃似乎毫无反应的韦勇,轻轻碰了一下李红梅的胳膊,“瞎说什么呢!喝酒喝酒!”她端起饮料杯,对着大家示意了一下。

  话题很快又转开,聊起厂里效益不好、工资拖欠的烦心事,聊起县卫生局最近要搞的个体诊所规范检查。滕文杰作为“局里人”,自然成了中心,大家七嘴八舌地打听消息。

  “文杰,透个风呗?这次检查动静大不大?不会真要砍掉一批吧?”张择贤忧心忡忡地问,他技术科虽然旱涝保收,但厂子半死不活,也难免唇亡齿寒。

  滕文杰推了推眼镜,斟酌着词句:“上面确实有要求,要整顿规范。主要是资质、场地、用药安全这些硬杠杠。勇哥,”他转向韦勇,“你的手续证件都齐全,地方也规范,问题应该不大。不过,”他压低了点声音,“听说……可能会卡得更严一些,尤其是跟一些‘关系户’有竞争的地段……”他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韦勇那个小诊所位置不错,难保不会被人盯上。

  韦勇正捏着酒杯,眼神有些发直地盯着桌面油腻的花纹,对滕文杰的话反应慢了半拍。酒精像一层厚厚的棉絮,包裹着他的思维,那些关于生计、关于未来的忧虑,此刻都变得遥远而模糊。心口那块被傅美枝结婚消息砸出的空洞,在酒精的烧灼下,反而变成了一种麻木的钝感。他“唔”了一声,算是听到了,又仰头灌下一口酒。辛辣感直冲头顶,眼前一阵发花。

  “勇哥,少喝点。”滕文杰看着韦勇明显过量、眼神涣散的样子,忍不住劝了一句。

  “没事……没事……”韦勇摆摆手,舌头有点发硬,“文杰……谢了……我心里……有数……”他试图扯出一个笑,却比哭还难看。他放下酒杯,手肘撑在油腻的桌面上,手掌用力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胃里翻江倒海,一股酸腐的酒气直往上涌。他强忍着,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几下。

  “我去……透口气……”他含糊地说着,猛地站起身。动作太大,带得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嘎吱”声。他踉跄了一下,感觉天旋地转,屋子里的灯光、人影、饭菜的热气都搅成一团晃动的漩涡。他摸索着,凭着一点残存的意识,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门口晃去。

  “哎,勇伢子!”张择贤想扶他。

  “让他去,吹吹风清醒清醒也好。”滕文杰拉住了张择贤,看着韦勇摇晃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叹了口气,“他心里憋着事呢。”

  屋外的寒意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韦勇淹没。他靠在冰冷的、粗糙的红砖墙壁上,砖缝里的寒气透过薄薄的毛衣直往骨头里钻。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冰冷的空气呛进肺里,带来一阵刺痛,却也暂时压下了胃里的翻腾和脑中的眩晕。巷子里没有灯,只有远处主街路灯光晕的一点微弱反照,勾勒出低矮房屋和杂乱堆放的煤球、旧家具的模糊轮廓。黑暗和寂静放大了感官,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粗重的喘息声和心脏在胸腔里沉闷的撞击声,咚、咚、咚,像是要挣脱束缚跳出来。

  冷风一激,酒意似乎稍稍退下去一丝,但心口那块被酒精暂时**空洞,却像解冻的冻疮,又开始丝丝拉拉地抽痛起来。傅美枝……这个名字像一枚烧红的针,扎进意识深处。她真的嫁人了。穿着红嫁衣,成了别人的新娘。那个曾经在夏夜星空下,红着脸答应做他女朋友的姑娘,那个笑起来眼睛弯弯像月牙的姑娘,彻底消失在了他的生命里。一种巨大的、无处着落的悲伤和绝望,混杂着酒精带来的失控感,猛地攫住了他。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类似受伤野兽般的呜咽,身体顺着粗糙的墙壁滑下去,蜷缩在冰冷的地上,额头抵着膝盖。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有半个世纪那么漫长。身后紧闭的房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了,暖黄的光线和嘈杂的人声泄出来一小片,随即又被关在门后。轻盈的脚步声踏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由远及近,停在他蜷缩的身影旁边。

  一股淡淡的、清冽的香气飘入鼻端,不是雪花膏的浓香,也不是香水,更像是某种干净皂角混合着冷空气的味道。

  韦勇迟钝地、艰难地抬起头。

  视线模糊摇晃。昏暗的光线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黑色的、沾了些泥点的小皮靴。目光艰难地上移,是米白色呢子大衣的下摆,然后,是那张在屋里灯光下冻得红扑扑的脸。奚若雪微微弯着腰,低头看着他,那双又大又亮的眼睛在昏暗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有关切,有探究,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她没说话,只是默默地解下自己脖子上那条长长的、看起来柔软厚实的毛线围巾。灰蓝色的,在微弱的光线下几乎融进黑暗里。她动作很轻,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微微俯身,将围巾一圈一圈,仔细地绕在他**的、冰冷的脖颈上。

  柔软的、带着她体温的织物触碰到皮肤的刹那,韦勇猛地一颤,像是被烫了一下。那残留的暖意,与他浑身的冰冷形成剧烈的反差,几乎让他打了个哆嗦。他下意识地想躲开这陌生的、突如其来的温暖。

  “认得我吗?”奚若雪的声音很轻,几乎被巷子里的风声盖过,却清晰地钻进他嗡嗡作响的耳朵里。她蹲下身,与他平视,距离近得能看清她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的一小片阴影,还有她鼻尖上那抹冻出的、格外明显的嫣红。她看着他迷蒙的、充满困惑和醉意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补充道:

  “五年前。市一中。第三考场。”

  市一中……第三考场……

  这几个关键词,像几道微弱的电流,刺穿了韦勇脑中浓重的酒精迷雾和悲伤的泥沼。一些极其遥远、早已被遗忘的碎片,在记忆深处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五年前……执业助理医师资格考试……

  巨大的阶梯教室,一排排紧张伏案的身影,空气里弥漫着油墨和汗水的味道……

  斜前方……似乎总有一个扎着马尾的、挺直的背影……好像……交卷时匆匆一瞥,似乎是个挺清秀的姑娘,脸色有点苍白,鼻尖……好像也冻得有点红?他当时满脑子都是考题,只记得那姑娘似乎有点紧张,不小心把笔袋掉在了地上,发出不小的声响,惹得监考老师瞪了好几眼……

  记忆模糊得如同隔了毛玻璃。他甚至无法确定那是不是眼前这个人。但那句“第三考场”,像一把精准的钥匙,短暂地打开了一道尘封已久的窄缝。

  “你……?”韦勇的喉咙干得发紧,只艰难地挤出一个沙哑的音节。他试图在昏暗中,在眼前这张年轻漂亮的脸上,寻找五年前那个模糊侧影的痕迹。醉酒后的视线依旧晃动,奚若雪的脸在他眼中有些重影,只有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和鼻尖那一点红,异常清晰。

  就在这时,虚掩的门又被推开一条缝。张择贤探出半个身子,显然不放心韦勇,想出来看看。他一眼就看到了巷子深处蹲着的两个人影,以及韦勇脖子上那条突兀的、灰蓝色的围巾。

  “嚯!”张择贤立刻夸张地叫了起来,带着浓重的酒意和毫不掩饰的起哄意味,“我说怎么半天不进来!搞什么名堂呢这是?”他这一嗓子,立刻把屋里的滕文杰、王莉和李红梅都吸引了出来。几个人挤在门口,好奇地朝巷子里张望。

  “啧啧啧,若雪妹子,可以啊!动作够快的!”李红梅一看这情形,立刻眉开眼笑,声音洪亮地加入了起哄的行列,“我说什么来着?这就叫缘分!挡都挡不住!”

  滕文杰也忍不住笑了,推了推眼镜:“勇哥,你这待遇不错啊。若雪妹子这围巾,可是新织的,自己都还没舍得围热乎呢吧?”

  王莉捂着嘴笑:“就是就是!韦医生,你看我们若雪多细心!”

  七嘴八舌的调侃和哄笑声瞬间打破了巷子里方才那点微妙的、近乎凝滞的气氛,像一块石头砸进了平静的水面。奚若雪的脸“腾”地一下红透了,一直红到了耳朵根,在昏暗中都看得分明。她猛地站起身,有些慌乱地想要辩解:“姐!姐夫!你们乱说什么呀!我……我就是看他冻得厉害……”声音又羞又急。

  被众人目光聚焦的韦勇,则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哄笑和聚焦刺醒了几分。尴尬、窘迫、还有一丝被误解的恼火,混杂着未消的醉意和心底的痛楚,让他更加烦躁。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一种粗暴的抗拒,伸手就去扯脖子上那条柔软的、带着陌生女子体温的围巾。

  “不用……谢了……”他含糊地说着,手上用力。

  然而,事情就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也许是醉得太厉害,手上失了准头;也许是围巾缠绕的圈数比他感觉的要多;又或许只是纯粹的巧合。就在他用力扯下围巾的一刹那,他胡乱挥舞的手指,没有抓住滑落的毛线,却意外地、极其精准地勾缠上了奚若雪垂落下来的一缕柔软发丝。

  “哎哟!”奚若雪猝不及防,头皮被扯得微微刺痛,轻呼出声。

  韦勇也愣住了。指尖传来的触感温热、细腻,带着生命特有的柔韧,与他想象中冰冷的毛线截然不同。这意外而亲昵的触碰,像一道微小的电流,瞬间从他指尖窜过,带来一种奇异的麻痒感。酒似乎都醒了两分。他僵在那里,扯围巾的动作停滞了,手指还尴尬地勾着那缕乌黑的发丝,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这意外的“事故”让门口的哄笑声达到了顶点。

  “哎哟喂!勇伢子!你这是扯围巾呢还是扯人家姑娘头发呢?”张择贤拍着大腿,笑得前仰后合。

  “哈哈哈!韦医生,你这手往哪儿伸呢?”滕文杰也忍俊不禁。

  “若雪!勇医生这是舍不得放手啦!”李红梅笑得最大声。

  奚若雪的脸红得简直能滴出血来。她又羞又窘,飞快地抬手,有些慌乱地去解被韦勇手指勾住的头发。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韦勇同样有些僵硬的手指,两人都像被烫到似的猛地缩回手。

  那缕发丝终于解脱,柔顺地垂落回去。那条灰蓝色的围巾,一半还挂在韦勇脖子上,另一半则滑落下来,软软地搭在他的臂弯里。

  巷子里只剩下大家压抑不住的哄笑声和奚若雪又羞又恼的跺脚声。冷风似乎都带上了几分暧昧的温度。

  闹剧最终在奚若雪几乎要恼羞成怒的嗔怪和李红梅半拉半劝下收场。韦勇被张择贤和滕文杰连拖带拽地架回了屋里。冰冷的地面带来的清醒感转瞬即逝,更汹涌的酒意混合着巨大的疲惫感,如同沉重的海浪,一波波将他淹没。他几乎是被按回到椅子上,眼皮沉重得像坠了铅块,头一点一点地往下栽。周围的笑闹声、劝酒声、李红梅张罗着收拾碗筷的叮当声,都变得遥远而模糊,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勇伢子,醒醒!再喝点热茶!”张择贤的声音在耳边嗡嗡作响。

  韦勇勉强掀开一点眼皮,视野里是晃动的人影和刺眼的灯光。他胡乱地挥了挥手,含糊地嘟囔:“不……不行了……真……真不行了……”胃里一阵阵地翻搅,喉咙发紧。

  “真不行了,让他眯会儿吧。”滕文杰的声音沉稳些,带着点无奈的笑意,“红梅嫂子,麻烦倒杯热茶放这儿,让他缓缓。”

  他感觉自己被扶着靠在了什么东西上,大概是椅背。温热的杯子被塞到手里,他下意识地握住,却连抬到嘴边的力气都没有。意识彻底沉入一片混沌的黑暗,只有身体深处那被酒精烧灼出的空洞感和隐隐的钝痛,如同背景音般持续着。

  不知过了多久,感觉有人在轻轻推他。

  “勇哥?勇哥?醒醒,能走不?送你回去?”

  是滕文杰的声音,带着关切。

  韦勇费力地撑开沉重的眼皮,眼前模糊了好一阵才聚焦。桌上的杯盘狼藉已经收拾了大半,李红梅和王莉在厨房方向低声说着什么。张择贤靠在另一张椅子上,头歪着,似乎也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屋里只剩下滕文杰还清醒着,正弯腰看着他,脸上带着担忧。

  “文杰……”韦勇的嗓子哑得厉害,像破风箱。他试图动一下,浑身骨头都像散了架,酸软无力,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

  “散了吧,你也醉得厉害,让择贤好好睡,我送你回诊所。”滕文杰说着,伸手去搀扶他。

  韦勇借着他的力,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感觉天旋地转。他下意识地抬手想扶住额头,却碰到了脖颈上缠绕的柔软织物——是那条灰蓝色的围巾。它依旧松松地挂在那里,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清冽干净的气息。这触感让他混沌的脑子又清醒了一丝,目光下意识地在屋里扫视了一圈。

  奚若雪已经不在了。她坐过的那张凳子空着。不知何时离开的。

  “她……走了?”韦勇脱口问道,声音依旧沙哑。

  滕文杰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脸上露出一丝促狭的笑意:“早走啦。你倒头就睡那会儿,她就红着脸,被她表姐推着回去了。怎么?惦记上了?”他打趣道,一边帮韦勇把歪斜的外套拉正。

  韦勇脸上有些挂不住,尴尬地别开脸,闷声道:“胡说什么……就是……问问。”他不再看那张空凳子,任由滕文杰架着自己往外走。

  推**门,一股凛冽的寒气扑面而来,让韦勇忍不住打了个寒噤,酒意又散了几分。他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外面竟飘起了细小的雪花。雪不大,疏疏落落,在路灯昏黄的光晕里无声地旋转、飘落,给湿冷的地面覆上了一层极浅、极薄的银白。空气清冽得如同冰水,吸入肺里,带着一种洁净的刺痛感。

  “下雪了……”滕文杰也有些意外,“瑞雪兆丰年啊。慢点走,路滑。”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寂静的巷子里。筒子楼里大部分窗户都暗了,只有零星几盏灯还亮着,在飘雪的夜色里透出昏黄的光。脚下是薄雪覆盖下湿滑的泥泞,踩上去发出“咯吱”的轻响。冷风卷着细小的雪粒,扑打在脸上,冰凉。

  “文杰……今天,谢了。”沉默地走了一段,韦勇低声道,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忽。不仅仅是为送他,也为那些劝慰的话。

  滕文杰架着他的胳膊,走得很稳:“兄弟之间,说这些。不过勇哥,”他顿了顿,语气认真了些,“傅美枝的事……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但日子总得过下去。我看那个奚若雪……好像对你有点意思?”他侧头观察着韦勇的表情,“人看着挺爽利大方的,又是红梅嫂子的表妹,知根知底。你……真可以考虑考虑。老这么一个人,也不是个事儿。”

  韦勇没有立刻回答。他抬起头,看着漫天飘舞的细小雪花,它们无声地落在他的脸上、睫毛上,带来细微的冰凉触感。心口那块地方,似乎被这冰冷的雪和颈间残留的暖意同时作用着,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下意识地抬手,指尖碰到了那条柔软的围巾,轻轻捻了一下。

  “再说吧……”他最终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句,声音消散在飘雪的寒风里。

  冰冷的夜风夹杂着细雪,刀子般刮过脸颊。韦勇被滕文杰半架半拖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回诊所的路上。县城的主街此刻也陷入了沉睡,路灯昏黄的光晕在飘舞的雪花中显得朦胧而遥远。脚下的薄雪被踩踏成泥泞,每一次落脚都带着粘滞的“噗嗤”声。酒精的后劲混合着刺骨的寒冷,像两股力量在他体内拉扯撕咬。胃里翻腾得更厉害了,火烧火燎的灼痛感一阵阵上涌,额角突突地跳着,太阳穴像是被两根烧红的铁钉楔了进去。他几乎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滕文杰身上,脚步虚浮得像踩在棉花堆里。

  “快到了……再坚持会儿……”滕文杰喘着粗气,努力支撑着他,声音被风吹得断断续续。

  终于,那熟悉的巷口出现在视线里。“回春诊所”那块小小的、白底黑字的招牌,在巷子深处透出的微弱光线映照下,隐约可见。招牌下方,是那扇紧闭的、漆皮斑驳的绿色木门。看到那扇门,韦勇心头莫名地松了一下,仿佛找到了一个可以隔绝外面寒冷和喧嚣的堡垒。

  滕文杰几乎是把他拖到了门口。韦勇哆嗦着手,在裤兜里摸索了半天,才掏出那串沉甸甸的钥匙。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一丝。他摸索着找到那把最大的门锁钥匙,对准锁孔,手却抖得厉害,钥匙头几次都滑开了,发出“咔哒咔哒”的轻响,在寂静的雪夜里格外刺耳。

  “我来吧。”滕文杰看不过去,接过钥匙,利落地“咔哒”一声打开了门锁。

  一股熟悉的、混合着消毒水和药材味道的、略显陈闷的气息涌了出来。韦勇几乎是扑进去的,踉跄着扶住门框才没摔倒。滕文杰随后跟进来,摸索着按下墙边的开关。

  “啪嗒。”

  惨白的日光灯管闪烁了几下,稳定下来,瞬间照亮了这间不大的诊所。一切如旧:靠墙的诊床铺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床单,药柜玻璃反射着冷光,听诊器随意地搭在桌角的病历本上,旁边还放着半杯没喝完、早已凉透的水。一种近乎荒诞的平静感弥漫在空气中,与门外那个风雪飘摇的世界格格不入。

  “呼……”滕文杰长出了一口气,抹了把额头上渗出的细汗,也分不清是累的还是热的。他扶着韦勇在诊床上坐下,“你行不行?要不我……?”

  “没事……你回吧……”韦勇的声音嘶哑得厉害,他摆摆手,身体沉重地往后靠去,头抵在冰冷的墙壁上,闭着眼,眉头紧锁,忍受着胃里的翻江倒海和头颅里剧烈的抽痛。“太晚了……嫂子……该担心了……”

  滕文杰看着他惨白如纸的脸色和额角的冷汗,确实不放心:“真不用我留下?你这……”

  “真不用……死不了……”韦勇勉强扯出一个虚弱的笑容,带着点自嘲,“吐……吐出来就好了……你……快回去……”

  滕文杰犹豫了一下,看看外面依旧飘落的雪,又看看韦勇的状态,最终还是点点头:“那行,你自己当心点。有事……打我电话,我BP机开着。”他指了指韦勇桌上那个黑色的数字寻呼机,“暖水瓶里还有水没?我给你倒点热的?”

  “有……有……”韦勇闭着眼,有气无力地应着。

  滕文杰走到墙角,拎起那个竹壳暖水瓶晃了晃,听着里面还有水声,这才稍微放心。他又把桌子上的东西简单归拢了一下,将那个冰冷的玻璃杯拿到水池边冲洗干净,倒了大半杯温热的水,放在韦勇伸手能够到的小凳子上。

  “水放这儿了。难受就喝点。我走了啊?”他再次确认。

  韦勇闭着眼,胡乱地点了点头,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嗯”声。

  门被轻轻带上,落锁的声音在寂静的诊所里显得格外清晰。接着,是滕文杰踩在门外薄雪上渐渐远去的脚步声,最终也消失在风雪夜里。

  诊所里彻底安静下来。

  日光灯管发出低微却持续的“嗡嗡”声,是这寂静里唯一的背景音。消毒水的气味变得格外浓重,混合着药柜里散发出的、各种药材的复杂气息,沉甸甸地压在空气里。韦勇靠在墙上,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毛衣渗入后背,让他稍稍清醒了一点点。他睁开眼,目光有些空洞地扫过这间他无比熟悉的空间。每一件物品似乎都在无声地提醒他日复一日的枯燥与责任。而心口那块被酒精短暂**空洞,随着酒意的退潮,重新变得清晰、锐利起来。傅美枝穿着嫁衣的样子,不受控制地在眼前晃动。他猛地闭上眼,痛苦地皱紧了眉头。

  胃里又是一阵剧烈的翻搅,灼烧感和恶心感直冲喉咙。他猛地捂住嘴,强忍着呕吐的冲动,身体因为不适而微微蜷缩起来。就在这时,脖颈间传来柔软的触感和一丝暖意。

  是那条围巾。灰蓝色的,厚实的毛线编织,松松地绕在他的脖子上。在诊所惨白冰冷的灯光下,它显得格格不入,却又异常醒目,像一件突兀的战利品,又像一个无声的、带着体温的印记。

  奚若雪……

  那张冻得红扑扑的脸,那双又大又亮的眼睛,还有那句清晰的“五年前,市一中,第三考场”……记忆的碎片再次闪烁,比之前稍微清晰了一些。那个紧张的、掉了笔袋的背影……模糊地似乎与今晚巷子里那张含羞带窘的脸重叠在了一起。

  怎么会是她?

  她是什么意思?仅仅是因为表姐的撮合,还是……

  纷乱的念头像一群受惊的麻雀,在昏沉疼痛的脑子里乱撞。他烦躁地抬手,想把这扰人心绪的东西扯掉。指尖触碰到柔软的毛线,动作却不由自主地顿住了。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一点清冽干净的气息,像雪后初晴的空气,又像某种皂角的淡香。指尖传来一种奇异的触感——柔软、温暖,带着一种生命的韧性,与他此刻冰冷麻木的身体形成强烈的反差。

  他最终没有扯下它。只是颓然地放下手,任由那圈柔软的灰蓝色,固执地贴着他冰冷的皮肤。他摸索着端起滕文杰留下的那杯温水,水温已经不那么烫了,温热地滑过干涩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慰藉。冰冷的墙壁硌着后脑勺,日光灯的白光刺得眼睛发涩。他疲惫地闭上眼,试图将那些混乱的思绪和尖锐的痛楚都关在外面,只留下身体深处沉重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将他一点点淹没。诊所里死寂一片,只有日光灯管固执地“嗡嗡”作响。

  意识在昏沉与清醒的边缘艰难地漂浮。胃里的灼烧感并未减轻,头颅深处的钝痛如同永不停歇的鼓点。他蜷缩在诊床上,冰冷的墙壁汲取着他身上本就不多的热气。那条灰蓝色的围巾,此刻像一条有生命的、温热的藤蔓,缠绕在脖颈间,带来一种奇异的、挥之不去的存在感。奚若雪那双明亮的眼睛,鼻尖的嫣红,还有指尖缠绕发丝的细微触感,不受控制地在昏沉的意识里反复闪现,与傅美枝模糊的嫁衣身影交织、碰撞,搅得他心神不宁。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就在他的意识几乎要被疲惫和酒精彻底拖入黑暗深渊时——

  “叮铃铃铃——!!!”

  一阵尖锐、急促、毫无预兆的电话铃声,如同炸雷般在死寂的诊所里骤然响起!那声音是如此刺耳、突兀,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穿透力,狠狠撕裂了凝滞的空气,也瞬间刺穿了韦勇昏沉的意识!

  “啊!”韦勇被惊得浑身猛地一哆嗦,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击着胸腔,咚咚作响,震得耳膜都在轰鸣。他像一只受惊的兔子,差点从诊床上弹起来,混沌的脑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搅成了一锅滚沸的粥。冷汗瞬间从额角、后背冒了出来,冰凉的黏腻感让他打了个寒颤。

  日光灯惨白的光线下,放在药柜旁边小桌上的那部老式红色拨盘电话机,此刻正疯狂地跳动着、震响着。红色的塑料外壳在灯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那不断震颤的铃声如同索命的魔音,一声紧似一声,毫不留情地冲击着人的神经末梢。

  这么晚了?谁?!

  巨大的困惑和一种不祥的预感猛地攫住了他。深更半夜,风雪交加,谁会往一个已经关门歇业的诊所打电话?是急诊?可是……他门口明明挂着“休息”的牌子。难道是滕文杰不放心,又打回来了?不对,他有自己的BP机号……

  铃声还在持续,一声比一声更尖利,更急促,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催促意味,在这空旷寂静的诊所里回荡,撞击着墙壁,也撞击着韦勇脆弱不堪的神经。

  他挣扎着,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诊床上爬下来,脚步虚浮踉跄地扑向那部疯狂叫嚣的电话。胃里因为剧烈的动作又是一阵翻腾,他强忍着呕吐的欲望,大口喘着粗气,颤抖的手终于抓住了那冰凉的、不断震动的电话听筒。

  听筒很沉,冰冷刺骨。他把它紧紧按在耳边,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破膛而出。喉咙干涩发紧,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才勉强发出沙哑、干涩的声音:

  “喂……回春诊所……哪位?”

  电话那头,先是几秒钟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电流微弱的“滋滋”声。这短暂的空白,却比刚才刺耳的铃声更让人心头发毛。

  紧接着,一个清晰的女声透过听筒传了过来。

  那声音带着明显的鼻音,微微发颤,像是刚哭过,又像是被外面的寒气冻着了,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慌乱和无措。每一个字都敲打在韦勇紧绷的神经上:

  “韦……韦医生?是……是我……奚若雪。”

  韦勇握着听筒的手指瞬间收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感觉自己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我……我好像……”电话那头的声音顿住了,带着一种难以启齿的犹豫和羞窘,几秒钟后,才带着细微的哭腔,断断续续地、极其艰难地吐出了后半句,“……把围巾……落……落你那儿了。”

  最后那几个字,轻得像一片飘落的雪花,却又重得如同冰雹,狠狠地砸在韦勇的耳膜上。

  诊所里惨白的灯光无声地流淌。听筒里那带着细微哭腔的尾音落下后,世界仿佛陷入了一种真空般的死寂。电流的“滋滋”声被无限放大,鼓噪着耳膜。韦勇僵在原地,像一尊被瞬间冻结的雕塑,只有握着听筒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着。

  脖颈间,那条灰蓝色的围巾,柔软厚实的毛线,此刻却如同烧红的烙铁,紧紧贴着皮肤,散发着不容忽视的、灼人的存在感。奚若雪冻得通红的鼻尖,慌乱躲闪的眼神,还有指尖缠绕发丝的奇异触感,混杂着电话里那句带着哭腔的“落你那儿了”,像无数碎片在他被酒精和疲惫浸泡得混乱不堪的脑子里疯狂旋转、撞击。

  她……什么意思?深更半夜,风雪漫天,就为了一条围巾?那条她亲手绕在他脖子上、又被他慌乱扯落的围巾?

  这念头荒谬得近乎可笑。可电话那头残留的、真实的、带着鼻音的慌乱和那一点点几不可闻的哭腔,却又像细小的钩子,猝不及防地钩住了他心口那块麻木空洞的边缘。

  诊所窗外,细小的雪花依旧在昏黄路灯光晕里无声地飘落,不知疲倦地覆盖着这个湿冷、沉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