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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城,国办。

  时隔四个月,李明华的案头再一次出现了来自清江省的材料。

  他拿起那个厚实的牛皮纸文件袋,看了看寄件地址,又看了看收件人——国办研究室。

  再看落款的地,清江省委宣传部。

  这一次又会是什么?

  带着几分好奇,他拆开了文件袋的封口,从里面抽出一叠厚厚的打印纸。

  当他看到标题时,便是一愣。

  《关于云岭乡农民生产生活及税费负担情况的调查报告》。

  “三农问题”,这四个字在当下的**语境里,分量极重。

  去年,南方某省送上来的一份材料,在中央掀起了不小的波澜。

  为此,中央特地向多个地区派出了调查组,以便进一步收集信息。

  就目前陆续反馈回来的情况,用“触目惊心”四个字来形容,毫不过分。

  也正因此,中央在去年下半年正式启动了农村税费改革的试点工作,选定清江下游的徽省作为第一个试点省份。

  至于其余各省,依然要按照旧有规定,缴纳各种税费。

  李明华调整了一下坐姿。

  他知道,这样的基层报告,要么是夸夸其谈的政绩文章,要么,就是一颗深水炸弹。

  他仔细阅读这份材料,很快就被上面罗列的详实数据所吸引。

  他能从字里行间看得出来,这位作者不是坐在办公室里拼凑材料,而是真正走遍了自己辖下的每一户人家。

  报告中详细记录了农户的收入、支出、家庭成员构成、劳动力状况。

  云岭乡是省级贫困乡,报告中又以乡里最穷的东山村作为典型。

  全村户均年收入不到五百块,更有许多户,一年到头,全家的纯收入就在三百块钱左右徘徊。

  一年三百块!

  李明华的心抽紧了。

  他不是没有见过贫困地区的数据,但这个数字,即便是在全国的贫困县里,也低得惊人。

  报告里写着,就是这样的家庭,每年却要承担高达近七百块的各种税费。

  材料没有空洞的口号和抱怨,而是以一户户人家、一张张收费单据作为证据,用无比详实的数据,说明了税制改革的紧迫性。

  在报告的最后,作者还附上了几段分析,指出在基层干部粗暴的催收手段下,农民为了生存,不得不抗税抗交。

  长此以往,干群矛盾激化,一不小心,就会酿成群体**件。

  无农不稳,无粮则乱。

  这份材料,看似是为一个贫困乡呼吁,实则是在提醒中央,这个问题已经到了非解决不可的地步。

  文件的最后是署名:云岭乡乡长刘清明。

  这个名字让他停顿了一下。

  李明华记性很好,尤其是对于那些让他印象深刻的人和事。

  刘清明,不就是上次因为715大案被省里报送材料,之后又被推荐为优秀党员的那个年轻人吗?

  两人还有一面之缘。

  而在见面之前,老同学胡金平就已经向他介绍过对方。

  胡金平是个多骄傲的人啊,连自己都未必看得起。

  却对一个23岁的年轻人赞赏有加。

  也引起了李明华的兴趣。短短时间内,两次优秀党员材料,一次大功材料,这个名字在组织内部,已经算挂上了号。

  李明华把材料从头到尾通读了两遍,然后沉默地靠在椅背上。

  他拿起桌上的笔,又放下。

  最后,他另外抽出一本办公用纸,在上面写下这份报告的内容摘要,着重标出了几个关键数据。

  做完这一切,他将刘清明那份数万字的报告和自己的摘要重新装好,郑重地放进了最上面那层、需要立刻上呈的文件篮里。

  ***

  一周后,清江省委办公室。

  省委办将一份文件送到了省委书记林峥的办公桌上。

  文件由国办下发,醒目的红色标题印在首页上方正中位置:

  《国办关于2001年农村税费改革试点工作有关问题的通知》。

  文号是国办发[2001]28号。

  林峥仔细阅读文件的每一条内容。

  这是继去年推动徽省单省改革以来,国办发出的又一份关于三农问题的重要文件。

  文件开篇就指出,经过中央多路调查组的调研,各地农村问题日益严重,农民负担过重的问题日益突出,已经对社会稳定造成了不利影响。

  部分地区干群矛盾尖锐,农民对**的信任度持续降低,有些贫困地区的农民,甚至连基本生存都成了问题。

  因此,中央决定,在单省试点的基础上,允许其他未被列入首批试点的省份,根据自身情况,自行选择部分县乡,展开试点工作。

  其目的,在于搜集更加广泛和详细的数据,为下一步在全国范围内推行改革的最终方案,提供决策依据。

  林峥读到这里,心中已然有数。

  这份文件,等于是给了地方更大的自主权,变相地扩大了试点的范围。

  他继续往下看,当读到文件末尾时,他的动作停住了。

  在国办那鲜红的公章之下,还有一行用红笔手写后又圈出来的附注。

  字迹很小,却很清晰,只有三个字。

  “云岭乡”。

  林峥想了想,拨通了省委副秘书长、办公厅主任董智彬的内线电话。

  “书记,有什么指示?”电话很快接通,传来董智彬沉稳的声音。

  “智彬同志,刘清明现在任职的地方,是不是叫云岭乡?”林峥问。

  董智彬在那头略微思忖了一下,立刻回答:“对,书记。是清南市下辖的云岭乡。”

  “他最近,有没有什么材料送到省委来?”

  “没有,”董智彬的回答很干脆,“办公厅没有收到任何以他个人或者云岭乡党委**名义递交的报告。”

  林峥结束了通话,心思转动。

  没有通过省委的渠道,那中央这份文件上,为何会单独点出云岭乡的名字?

  他叫来了自己的秘书方慎行。

  “小方,你去查一下,清南市云岭乡最近发生了什么事?要快。”

  “好的,林书记。”

  方慎行记下他的指示,转身快步离去。

  不到半个小时,办公室的门被再次敲响。

  “林书记,我查了一下。”方慎行将一份手写的记录放在林峥桌上,“云岭乡在一个月前,发生了新成集团下属矿山的多起矿难瞒报事故。事情查清后,新成集团方面做出了公开道歉、高额赔偿,并向云岭乡捐建了一所希望小学。”

  林峥点点头:“还有吗?”

  “还有就是,他们乡里通过贷款修建的一条**公路,前段时间刚刚举行了开工仪式。不知道这个算不算?”

  “没了?”

  “对了,还有一件事,”方慎行补充道,“前不久,省委宣传部、省青联和**省委,联合拟定了一份推荐名单,准备向中央推荐今年的‘全国十佳青年’,云岭乡乡长刘清明同志,就在这份名单上。”

  这件事林峥当然清楚。

  虽然他没有亲自干预过名单的人选,但整个清江省委,又有哪一个人不知道,刘清明是他看重和欣赏的年轻人。

  可问题是,无论是处理矿难,还是修路,亦或是个人荣誉,这些事情,哪一件也和“三农问题”以及“税费改革”挨不上边。

  林峥有些不得要领。

  他转而问道:“吴**出国有一周了吧?什么时候回来?”

  “报告书记,吴**明天坐法航的航班回国,应该会在驻京办歇一晚,后天上午回到省城。”方慎行答道。

  那就不是通过吴新蕊?

  吴新蕊人还在国外,不可能为这件事去向中央递话。

  那这个刘清明,又是怎么让中央点的名呢?

  他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苏清璇,吴新蕊的女儿。

  刘清明的对象。

  难道,是通过她的关系?

  林峥看着那份文件上小小的三个字,越发觉得这件事不简单。

  一个偏远贫困乡的名字,出现在一份决定全国大政方针的文件里,这绝不是巧合。

  唯一的解释就是,刘清明通过某种不为人知的渠道,将一份份量极重的报告,直接送到了最高层的案头。

  为什么,他没有找自己?

  林峥一下子就想通了。

  这件事一定在下面就受到阻力。

  无法通过正常的组织程序上传。

  刘清明不得已,只能直达中央。

  他不想在事情明了之前,让自己为难。

  想通了这一点。

  他对方慎行说:“通知一下,等吴**回来,我们马上开个常委会,议题就是这份文件。”

  林峥有些吃惊,中央对基层的报告如此重视。

  是对报告本身呢?还是撰写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