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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临时下榻的院落,一身小厮打扮的张若素立刻迎了上来,清秀的眉宇间满是关切。

  “怎么样?他们可是寻机刁难你了?”

  陈平川给自己倒了杯凉茶,一饮而尽,那股冰凉直入肺腑,让他混沌的思绪愈发清明。

  “说是府库的钥匙,‘丢’了。”他平静地陈述道。

  “什么?”张若素一怔,冰雪聪明的她瞬间明白了其中的猫腻,俏脸上浮现一抹寒霜,冷哼一声,“好一个‘丢了’!他们如此做法,分明是心中有鬼,不敢见人!先生,我们怎么办?”

  “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陈平川放下茶杯,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却带着一丝冷意。

  张若素瞬间领会了他的意图,眼中闪过一丝亮光。

  “先生是想……”

  “我们若想知道真相,最好的办法,不是去敲那扇紧闭的官仓大门,”陈平川的目光,越过高高的院墙,投向了知州府外那片灰败破落的城区,“而是要走到百姓当中去。他们,最有发言权!”

  一个时辰后,两道身影悄然从知州府偏僻的后门溜出。

  陈平川与女扮男装的张若素,都换上了一身本地人常穿的粗布衣衫,脸上也刻意抹了些灰土,不着痕迹地混入了街上稀稀落落的人流之中。

  他们没有在相对齐整的主街停留,而是径直拐进了一条小巷,深入了顺城最底层百姓聚集的“铜钟巷”。

  巷内的景象,令他们心寒。

  断壁残垣随处可见,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杂了霉味、秽物的气味,令人作呕。

  狭窄的巷道里,四处都是饥民压抑的呻吟,和病弱孩童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甚至他们还看到一具瘦骨嶙峋的尸体就那么丢在街头,曝在光天化日之下,几只野狗正在肆无忌惮地啃食,周围的路人却早已麻木,视若无睹地绕行而过。

  张若素虽有心理准备,可见到这人间地狱般的景象,胃里依然一阵翻江倒海,再也忍不住,扶着一堵破墙干呕起来。

  她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涩的泪水,不受控制地顺着脸颊滚落,在满是灰尘的脸上冲出两道清晰的泪痕。

  陈平川的心,也如坠冰窟,这里的情况,比他在奏报中看到的,要严重百倍、千倍!

  他强行压下胸中翻涌的悲愤与怒火,眼神如刀,扫过那些百姓蜡黄浮肿的面孔、空洞无神的眼睛、以及那些用烂泥和稻草胡乱堆砌的所谓“居所”。

  这些,才是顺城最真实的样貌。

  这些,就是马德最确凿的罪证!

  他们在一座破烂的茅屋前停下了脚步。

  屋前,一个须发皆白、断了一条腿的老人,正靠着斑驳的土墙,像一头负伤的孤狼,用一双浑浊却暗藏锋芒的眼睛警惕地盯着他们。

  陈平川也打量老人,他身上松垮地披着一件早已锈蚀破损的皮甲,甲片间的缝隙里,似乎还凝固着陈年的血渍与沙场的尘土。

  陈平川能从他僵直的脊背上,感受到一股久经沙场后沉淀下来的杀气。

  陈平川整了整衣衫,对着老人深深一揖,姿态谦恭:“老丈,我二人是路过的旅人,想写一本游记,记录此地风土,不知可否向您讨一碗水喝,顺便问几句话?”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几个尚有余温的粗面饼子,用油纸托着,双手递了过去。

  老兵的目光死死盯在那几个饼子上,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剧烈的挣扎,那是尊严与饥饿的搏斗。

  最终,求生的本能占了上风,他伸出那只布满老茧,不住颤抖的手,接过了饼子。

  他没有自己吃,而是转身,蹒跚地递给了屋内炕上躺着的一个瘦小身影。

  “囡囡,吃吧。”

  张若素心头一紧,立刻跟了进去。

  屋内光线昏暗,霉味更重,她也顾不上脏乱,径直走到炕边。

  那是一个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小女孩,面无血色,呼吸微弱而急促。

  张若素见状,立刻俯身,将三根手指轻轻搭在女孩枯瘦的手腕上为她诊脉。

  老兵下意识地抬手想要阻止,那是一种护犊般的本能,但手臂抬到一半,又无力地垂下。

  他的孙女病得太重,他没钱抓药,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生命之火一点点熄灭。

  如果这个人能治好孙女,就算她是阎王殿里派来的勾魂使者,他也认了!

  片刻后,张若素面色凝重地收回手。

  她从怀中的一个小瓷瓶里倒出一颗褐色的药丸,用讨来的水小心化开,然后扶起女孩,一勺一勺地将药汁喂了进去。

  药汁入口,女孩急促的呼吸似乎平缓了些许。

  老兵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幕,眼中那层坚冰般的戒备与敌意,终于开始融化。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打开了话匣子。

  “什么风土人情……这里只有人吃人。”

  老兵的声音带着悲愤,像是在控诉这无情的天地,“官府的盘剥,比城外那些茹毛饮血的蛮子还狠!朝廷每年拨下的兵饷,十成里倒有八成进了那些狗官的私囊!士兵饿得连刀都快举不起来了,还谈什么保家卫国?至于城里的百姓……能活到今天的,都是命大!”

  陈平川静静听着,点了点头,请老兵再多说一些。

  就在这时,那扇用烂木板拼凑的门,被人一脚从外面狠狠踹开!

  “砰!”

  几个身穿衙役服饰,却满身痞气的男子闯了进来。

  为首的是个满脸横肉的壮汉,一双三角眼在昏暗的屋里一扫,目光落在了炕上那半块没吃完的饼子上。

  “老东西,还有余粮啊?”横肉男狞笑着,露出满口黄牙,“这个月的‘人头税’该交了!拿来吧!”他说着,便伸手要来抢那半块饼。

  老兵气得浑身发抖,用仅存的一条腿支撑着身体,怒吼道:“我们家什么都没了!你们这是要逼死我们祖孙俩啊!”

  “少他**废话!”横肉男眼神一横,抬脚就将老兵踹翻在地。

  “啊!”张若素惊呼一声,义愤填膺,正要上前理论。

  陈平川却一把拉住了她,对她摇了摇头,自己则慢悠悠地站起身,不偏不倚地挡在了横肉男的面前,脸上甚至还挂着一丝玩味的笑。

  “几位官爷,何必为这点小事大动肝火,对身体可不好啊。”

  横肉男一愣,斜着眼上下打量着这个穿着普通、面带微笑的外地人。

  “你算哪根葱?给老子滚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