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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贾宝玉的病,愈发重了。

  他将自己,如同一只受伤的蚌,死死地关在怡红院那坚硬的壳里,企图用这种方式,来抵御那个,早已变得冰冷、陌生、而又充满了背叛与算计的外部世界。

  他不再与丫鬟们嬉笑,因为他总觉得,她们那巧笑嫣然的背后,隐藏着对他的嘲笑与鄙夷。

  他不再读那些风月传奇,因为他总觉得,那纸上的所有深情与信义,都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谎言。

  他只是,呆呆地坐着。

  像一尊,正在慢慢失去所有色彩与光泽的,玉石雕像。

  可他,越是想逃避,那个由贾环所主导的、充满了“铜臭”与“效率”的崭新世界,便越是,如同一股无孔不入的寒风,从四面八方,渗透进他这个最后的、温暖的庇护所。

  这一日,午后。

  他正靠在软榻之上,昏昏欲睡,却被院子里,几个小丫鬟,压抑不住的、兴奋的叽喳声,给吵醒了。

  “听说了吗?听说了吗?三爷可真是太有本事了!”

  “是啊是啊!我听我那在德馨楼当差的表姐说,三爷,竟请动了,当今最红的戏子,忠顺王府的琪官,蒋玉菡!说是下个月,要在咱们别院里,举办一场,史无前例的堂会呢!”

  “天爷!是琪官啊!我……我做梦都想见他一面呢!”

  “嘘!小声点!别让宝二爷听见了!”

  琪官……

  蒋玉菡……

  这三个字,如同一道惊雷,狠狠地,劈在了贾宝玉那早已麻木的神经之上!

  他猛地,从软榻之上弹坐而起!

  琪官!

  那,不是一个简单的戏子!

  那是,他的知己!

  是他,在这污浊的、充满了仕途经济的男人世界里,唯一能找到的一个可以与之谈论艺术,谈论风月,谈论那份不被世俗所理解的“真情”的朋友!

  蒋玉菡,在他心中是艺术的化身,是纯洁的象征!

  可如今,贾环他那个满身铜臭的弟弟,竟然,要将自己这位最纯洁的朋友,请到那个,早已被他变成了一座“销金窟”的大观园里去为那些满身肥油的商贾与那些脑满肠肥的权贵,献艺?

  这,不是献艺!

  这,是出卖!

  是玷污!

  是亵渎!

  他,是在,将自己这位朋友,当成一个,可以被明码标价的货物!

  他,是在,将那最高雅,最纯洁的艺术,当成他敛财的工具!

  他,更是在,用这种方式,来嘲讽自己,来践踏自己,那最后一片,还未被污染的精神净土!

  一股,前所未有的,混杂着被背叛的愤怒,与理想被彻底玷污的悲愤,如同一座压抑了许久的火山,瞬间,从贾宝玉的胸腔之中,轰然引爆!

  他那双本已空洞死寂的桃花眼里,第一次,重新燃起了火焰!

  那是,疯狂的,不顾一切的毁灭的火焰!

  “贾环!”

  他咆哮着,那声音嘶哑,而尖利,如同杜鹃泣血!

  他猛地,推开身边所有,想要阻拦他的丫鬟,如同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第一次,主动地,冲出了怡红院,冲向了那个,他最不愿,也最恐惧的地方!

  德馨楼!

  当贾宝玉,浑身散发着一股子不顾一切的戾气,冲到德馨楼三楼,那间如今已成为贾环专属办公室的紫金包厢时,他看到的正是,贾环在与几位“皇家别院”新聘请来的大掌柜商议着什么。

  “下个月的堂会,门票,定价,不可低于一百两。紫金会员,可优先预定前三排的座位。另外,要提前放出风声,就说,琪官此次,将有一出全新的,从未演过的独角戏,要在此地,首演……”

  贾环的声音平静而冰冷,充满了最精明的商业算计。

  可这每一个字,听在贾宝玉的耳中,都如同一根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地扎着他的心!

  “住口!”

  贾宝玉咆哮着,一脚,踹开了那扇虚掩的门!

  那几个大掌柜,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是浑身一颤,连忙噤若寒蝉地退到了一旁。

  而贾环则是缓缓地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双目赤红,浑身颤抖,如同疯魔般的哥哥,那双黑沉沉的眸子里,闪过了一丝,极度的不耐与厌烦。

  “你,又来做什么?”

  他指着贾环,那手指抖得不成样子。

  “琪官!蒋玉菡!他,是艺术家!他,是我的朋友!”

  “你,怎么敢?你怎么敢,将他,当成一个,可以被你用来赚钱的玩意儿?”

  “你,将他请到这里,为那些,满身铜臭的商贾献艺,你,这是在玷污他!是在玷污艺术!你,更是在玷污这座,本该是女儿们清净之地的大观园!”

  “你,这是在将这座神仙居所,变成一个藏污纳垢的**!”

  “**?”

  贾环闻言,竟是气极反笑。

  他看着眼前这个,早已被自己那套可笑的理想主义,给冲昏了头脑的哥哥,那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无可救药的白痴。

  “哥哥,你,是不是病糊涂了?”

  他的声音,充满了最冰冷的嘲弄。

  “蒋玉菡,他,是个戏子。戏子,便是他的职业。他的工作就是唱戏,演戏,取悦观众。”

  “而我,作为‘皇家别院’的东家,花钱请他来,为我的客人们提供服务。这是天经地义的商业活动。”

  “这,与**,有何关系?”

  “你……”

  贾宝玉被他这番将艺术赤裸裸地等同于“服务”的言论,给气得浑身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还有。”

  贾环的嘴角,勾起一抹更残忍的冷笑,“你说,他是你的朋友?”

  “那我倒要问问你,你这位‘朋友’,此次出场的价钱,是多少?三千两白银,外加忠顺王府亲自出面打招呼。”

  “哥哥,你,付得起吗?”

  “你那点廉价的所谓的‘友情’,与这三千两白银相比,你觉得他会选哪个?”

  轰!!

  这,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贾宝玉只觉得,自己的整个世界,都在这一刻彻底地崩塌了!

  友情!

  艺术!

  纯洁!

  这些,他生命中,最宝贵,也最珍视的东西,在贾环那冰冷的,充满了金钱与利益的逻辑之下,竟是显得如此的不堪一击!

  如此的可笑!

  “不……不是这样的……”

  他喃喃自语,步步后退,那双总是清澈多情的眸子里,所有的光都在这一刻彻底熄灭了。

  “你,是个魔鬼……”

  “你,是个只会用金钱,来衡量一切的魔鬼!”

  他看着贾环,那眼神里,充满了最深沉的绝望与……控诉!

  “你,毁了这个家!你,毁了这里所有的人情与温暖!你,将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你生意场上的筹码!”

  “你,毁了所有的一切!”

  面对贾宝玉这,近乎于泣血的最终控诉。

  贾环,却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嘲讽,只有一种近乎于悲悯的怜悯。

  他缓缓地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了贾宝玉的面前。

  他看着他,看着这个,沉浸在自己那早已破碎的琉璃世界里,不愿醒来的可怜的哥哥。

  他知道,所有的言语都已是多余。

  他只想用最后一句话,来结束这场毫无意义的争吵。

  也彻底地斩断自己与他之间,那最后一丝名为“兄弟”的可笑的牵绊。

  他看着他,那张总是带着几分病弱苍白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抹近乎于“温和”的笑容。

  可那笑容,却比这世间,任何的刀锋都要来得伤人。

  “哥哥。”

  他的声音,很轻,很柔,仿佛是在,说着一句最体己的关心之语。

  “你和这个家一样。”

  “病了。”

  “而且,病得不轻。”

  他顿了顿,那双黑沉沉的眸子里,映着贾宝玉那张瞬间血色尽褪的绝望的脸。

  他缓缓地一字一顿地说出了那句最残忍也最诛心的决裂之言。

  “而我。”

  “是在,给你们治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