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梨香院的丫鬟莺儿,是见过世面的。

  她自小便跟在薛宝钗身边,出入贾府,往来应酬,见过的爷们、哥儿不计其数。

  可当她捧着那份贵重的礼物,踏入东北角这个偏僻萧条的小院时,心中还是不由得生出几分异样的感觉。

  院子不大,却被扫得异常干净,没有一片落叶。

  廊下的钱槐一见她来,便立刻躬身行礼,态度恭敬却不显谄媚,与府中那些趋炎附势的下人截然不同。

  这第一印象,便让莺儿心中暗自称奇。

  她通报了来意,被钱槐引进了正房。

  屋内的陈设,可谓家徒四壁。

  除了炕上那套半旧的铺盖和一张缺了角的八仙桌,再无任何值钱的摆设。

  然而,就是在这般简陋的环境中,那个端坐于桌前的少年,却自有一股说不出的气度。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宝蓝色直裰,身形瘦削,面色尚带着几分病后的苍白,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当他的目光扫过来时,莺儿竟下意识地垂下了眼帘,不敢与之对视。

  那眼神太过平静,平静得仿佛能洞悉一切人心。

  “原来是宝钗姐姐院里的莺儿姐姐来了。”

  贾环缓缓站起身,微微颔首,礼数周全,声音温和,听不出半分昨日在学堂的锋芒。

  莺儿定了定神,连忙福身行礼,将手中的锦帕包裹的礼物双手奉上,口中念着宝钗早已教好的说辞:“我们姑娘听说,昨日家兄在学堂多有冒犯,冲撞了三爷,心中深感不安。特命奴婢送来一份薄礼,代兄赔罪。又听闻三爷文采斐然,初入家学,这份笔墨,或能趁手。还望三爷海涵,莫要与家兄一般见识。”

  她的声音清脆动听,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赔了礼,又捧了贾环,还顺便点出了薛蟠的鲁莽,将姿态放得极低。

  钱槐在一旁听着,心里已是乐开了花。

  这可是梨香院那位极有体面的宝姑娘派人来赔礼道歉!

  自家三爷,如今真是今非昔比了!

  贾环却面色如常,他没有立刻去接那份礼物,只是淡淡一笑:“宝钗姐姐有心了。宝剑赠英雄,好马配好鞍。一份上好的笔墨,若用在只知涂鸦之人的手中,才是真正的明珠暗投。姐姐这份礼,恰得其所,我便却之不恭了。”

  这话说得巧妙至极。

  他既夸了礼物,又毫不谦虚地认下了自己“文采斐然”的赞誉,顺便还暗暗讽刺了薛蟠那样的“涂鸦之人”,将对方的恭维,坦然地化作了自己的体面。

  莺儿心中一凛,只觉得眼前这位三爷,比姑娘描述的还要厉害几分。

  他的每一句话,都像是藏着数不清的钩子,让人防不胜防。

  贾环示意钱槐将礼物收下,又听莺儿继续说道:“我们姑娘还说,改日天气晴好,梨香院的几株蜡梅正开得精神,想请三爷过去,一同赏玩品评,也算是我这个做姐姐的,一点心意。”

  这,才是真正的戏肉来了。

  赏花是假,试探是真。

  梨香院是她的地盘,请君入瓮,届时无论谈判还是周旋,她都占尽了天时地利。

  贾环听完,脸上露出沉思之色,他没有立刻回答,反而走到窗边,看着窗外那几根光秃秃的枝丫。

  屋子里的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凝重。

  莺儿的心,也不由得提了起来。

  良久,贾环才转过身,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歉意和微笑:“宝钗姐姐盛情,小弟感激不尽。只是,小弟我乃一介俗人,于花草一道,实在没什么见地。若让我去品评那‘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梅花,怕是要焚琴煮鹤,唐突了佳人,也辜负了美景。”

  他信口拈来一句咏梅的千古名句,听得莺儿这个粗通文墨的丫鬟都愣住了。

  这等才情,当真是天授不成?

  贾环顿了顿,话锋一转,眼神中闪过一丝促狭的光芒:“不过,姐姐既有此雅兴,小弟倒有个提议。”

  “三爷请讲。”

  莺儿愈发恭敬。

  “赏花不如赏雪,品梅不如品诗。”

  贾环的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感染力,“我听闻,宝钗姐姐博览群书,才思敏捷,大观园中诸位姐妹,亦是各有才情。择日不如撞日,不若三日之后,我们便在这园中寻一处开阔所在,效仿古人,开一场‘咏雪’诗社。一来,应了这冬日之景;二来,也可借此机会,与诸位姐妹们一同切磋诗文,岂不比我一人独占姐姐的梅花,更有意趣?”

  “届时,还请宝钗姐姐,务必赏光。也请姐姐代为转告薛大哥,就说小弟备下薄酒,专程为他赔罪,化解昨日误会。不知姐姐,意下如何?”

  莺儿彻底被震在了原地!

  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咏雪诗社”四个字在嗡嗡作响。

  天啊!

  自家姑娘只是想私下里见他一面,进行一场点到为止的试探。

  他却反手之间,将这场私下的会面,变成了一场公开的、需要用才学一决高下的诗社!

  他这是要做什么?

  他这是要把事情闹大!

  他不仅要见宝钗,他还要见大观园里所有的姑娘!

  他甚至还指名道姓,要“款待”薛蟠!

  这哪里是应约?

  这分明是反客为主,乾坤挪移!

  他将宝钗递过去的橄榄枝,变成了一封挑战书,一封发给整个大观园年轻一代的挑战书!

  他这是要当着所有人的面,和自家姑娘,真刀**地斗上一场!

  莺儿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她看着眼前这个笑得温和无害的少年,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这……此事奴婢做不了主,还需……还需回去禀报我们姑娘。”

  莺儿的声音,都有些发颤了。

  “自然。”

  贾环微微一笑,做了个“请”的手势,“有劳姐姐跑这一趟了。钱槐,替我送送莺儿姐姐。”

  莺儿浑浑噩噩地被送出了院门,怀里仿佛还揣着贾环那几句轻飘飘的话,却觉得比任何实物都更要沉重。

  她不敢停留,提着裙子,几乎是小跑着,向着梨香院的方向奔去。

  院子里,赵姨娘这才凑了过来,看着钱槐小心翼翼打开的那个锦帕,眼睛都直了。

  “天爷!这是……这是澄心堂的纸?还有这支笔,是上好的狼毫啊!这一套下来,怕是得十几两银子!宝姑娘……她怎么会送这么贵重的东西?”

  赵姨娘激动得声音都变了。

  贾环没有理会她的咋呼,只是拿起那支做工精良的狼毫笔,在指尖轻轻转动。

  宝钗,薛宝钗。

  不愧是红楼梦里,唯一一个在才情、心机、格局上,能与林黛玉分庭抗礼的女子。

  她的反应,比自己预想的还要快。

  这一份礼,送得极有水平。

  既是赔罪,又是示好,更是试探。

  她没有让薛蟠那个蠢货来,而是派了最得力的丫鬟,将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若是寻常人,接到这份重礼和邀约,怕是早已受宠若惊,乖乖地就去了梨香院。

  可惜,她遇到的是我。

  贾环的眼中,闪过一丝棋逢对手的兴奋。

  他知道,自己的那番话,莺儿一个字都不会漏地传到宝钗耳中。

  而宝钗,也一定会接下他这份“战书”。

  因为她没有选择。

  她若不来,便是示弱,是怯战,这不符合她“山中高士”的骄傲。

  更重要的是,她若不来,便失去了与自己正面接触,探寻盐引秘密的最好机会。

  三日之后,咏雪诗社。

  那将是他,真正意义上,在大观园,在贾府所有核心的年轻一代面前,展现自己“獠牙”的舞台!

  也是他,收服薛家,布局商战的第一颗,落子!

  他将那支狼毫笔,轻轻放在桌案上,目光投向窗外。

  天空,似乎要下雪了。

  一场好雪,正配一局好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