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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荣庆堂内,死一般的寂静。

  贾环那一句“国舅通倭,欲杀人灭口;孤女泣血,求天子圣裁”,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撕裂了众人眼前所有的迷雾,露出了其后最狰狞、最血腥的真相!

  在场之人,无论是久经风浪的贾母,还是精于算计的王熙凤,此刻看着那个身形瘦小,眼神却亮得骇人的少年,心中都只剩下了一个念头疯子!

  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敢于将天都捅个窟窿的疯子!

  他这是要干什么?

  他这是要将皇后、国舅王子腾,与那江南的叛国之案,死死地捆绑在一起!

  他这是要逼着天子,在自己的枕边人与国家的纲纪之间,做出一个血淋淋的选择!

  这一步棋,走得不是险,是绝!

  是真正的,不成功,便成仁!

  “你……你……”

  贾政指着贾环,嘴唇哆嗦着,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被自己这个儿子那石破天惊的胆魄,骇得几乎要当场昏厥过去。

  “老祖宗!”

  贾环却不理他,只是将目光,牢牢地锁定在那个手捻佛珠,双目紧闭,却无人知道其心中正在掀起何等惊涛骇浪的老封君身上。

  “孙儿知道,此计,乃是万丈悬崖之上,走一根游丝。一步踏错,我贾、薛两家,便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他的声音,冷静而残酷,没有半分退缩,“可孙儿敢问老祖宗一句,如今,我们除了这条路,可还有别的路可走?”

  “皇后懿旨已下,明日午时,宝姐姐与薛大哥,便要入宫。入宫之后,是生是死,皆在人家一念之间。他们可以有一百种法子,让宝姐姐‘暴病而亡’,让薛大哥‘畏罪自尽’!届时,死无对证,薛家便成了他们手中任意拿捏的面团!他们可以说,薛家是因畏惧‘通倭’之罪暴露,才行此下策。如此一来,忠顺王在江南,便成了师出无名的孤军!而我贾府,便成了胁迫商贾、构陷朝臣的罪魁祸首!”

  “到那时,我们不走这悬崖,亦是死路一条!而且,是死得不明不白,死得窝囊至极!”

  一番话,如同一柄重锤,狠狠地砸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是啊,事已至此,他们早已没了退路。

  要么,像温水里的青蛙一样,被人慢慢煮死;要么,就学眼前这个疯子,奋力一跃,或可博得一线生机!

  王熙凤的眼中,闪烁着激烈的、混杂着恐惧与兴奋的光芒。

  她看着贾环,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

  她天生就是个爱弄险、爱弄权的性子,贾环这个计划,虽然疯狂,却精准地,挠到了她心中最深处的痒处!

  终于,那一直闭目不言的贾母,缓缓地,睁开了双眼。

  那双浑浊的眸子里,没有了半分平日的慈祥与安逸,只剩下一种属于开国功臣之妻的、久违了的杀伐决断!

  “好。”

  她只说了一个字。

  她看着贾环,那眼神,仿佛在看年轻时的自己。

  “你说得对。我贾家,还没有到任人宰割的地步。”

  她缓缓站起身,那瘦小的身躯,在这一刻,仿佛重新撑起了整个荣国府的脊梁,“凤丫头!”

  “孙媳在!”

  王熙凤立刻应道。

  “你即刻去,将我库房里,那尊圣上昔年御赐的‘九龙玉杯’取来!再备上厚礼!明日,让琏儿亲自去一趟北静王府!”

  贾母的声音,冰冷而决绝,“就说我老婆子说的,这杯子,我老婆子拿着烫手,还是物归原主的好!请他水溶,看在昔日的情分上,明日在宫中,替宝钗这苦命的丫头,说上一句半句的公道话!”

  众人皆惊!

  北静王水溶,虽不掌实权,却是圣上最信赖的皇侄,是清流一派的隐形领袖!

  贾母此举,竟是要将这位身份超然的王爷,也拉入这浑水之中!

  “宝钗,”

  贾母又转向那个脸色煞白,却始终站得笔直的少女,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真正的温情与托付,“好孩子,委屈你了。明日入宫,你什么都不用怕。你不是一个人。”

  “你不是去赴宴,你是去……替你林妹妹,替这天下所有被冤屈的忠良,去叩天门,告御状的!”

  “你若能成,我贾家,保你薛家百年富贵!你若有失,我这把老骨头,便是拼了这荣国府的百年基业,也要将你,平平安安地,从那吃人的宫里,换出来!”

  薛宝钗的眼圈,猛地一红。

  她对着贾母,盈盈下拜,声音哽咽,却无比坚定:“宝钗谢老祖宗活命之恩。宝钗此去,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一场豪赌,就此定下。

  深夜,贾环的小院。

  他没有去见薛宝钗,也没有再去见林黛玉。

  他知道,此刻,任何言语,都是多余的。

  他只派钱槐,送去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本小小的、不起眼的册子。

  册子上,没有名字。

  当薛宝钗在自己房中,就着灯火,颤抖着手打开那本册子时,她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册子上,写的不是计谋,不是对白。

  而是……

  一本账。

  一本记录着,从数年前开始,薛家商号“丰年祥”,为了打通关节,为了在两淮盐路上苟延残喘,不得不向两淮盐运使司各级官吏,进行“孝敬”的……血泪账本!

  每一笔账,都记得清清楚楚。

  时间,地点,经手人,数额,甚至,还有几笔记载着,所送的“孝敬”,最终,是流向了京中,某位“国舅爷”的府上!

  这本账,有七分是真,三分是假。

  那七分真,是薛家掌柜们多年来的血泪记录。

  而那三分假,则是贾环凭借“恒源当”初步建立的情报网,和他那超越时代的逻辑推理,精心“伪造”与“嫁接”的!

  这本账,单独拿出来,或许不能作为王子腾“通倭”的铁证。

  但它,却像一滴最毒的墨水,只要滴入天子那本就多疑的心湖之中,便足以,掀起滔天巨浪!

  在账本的最后一页,只有贾环留下的一行小字。

  “此为饵,非为证。示弱,哭诉,求生,方为上策。切记。”

  薛宝钗合上账本,只觉得那薄薄的册子,竟有千钧之重。

  她闭上眼,将贾环的整个计划,将自己的角色,在心中,反复推演了百遍。

  她知道,明日,她要演的,不是一个义正辞严的告状者,而是一个被逼到绝境,惊慌失措,为了活命,而不得不抛出“罪证”,寻求庇护的……可怜人。

  她要让所有人都相信,她是一个什么都不懂,只是无意间,发现了家族这本“催命符”的、柔弱的、值得同情的……孤女。

  这一夜,无人能眠。

  次日,午时。

  薛家的马车,在无数双或同情、或幸灾乐祸、或暗中窥探的目光中,缓缓地,驶向了那威严耸立的皇城。

  车内,薛蟠早已吓得面无人色,浑身抖如筛糠。

  而薛宝钗,则换上了一身最素雅的月白衣裙,未施半点脂粉,脸上带着一丝病态的苍白。

  她怀中,紧紧地抱着那个锦盒,那里面,装着的,是整个薛家的命运。

  当马车,终于停在神武门前时,她深吸了一口气,扶着莺儿的手,缓缓走下马车。

  抬头,是高不见顶的朱红宫墙,是金光闪闪的琉璃飞檐。

  那座天下间最尊贵,也最冰冷的牢笼,正向她,敞开着它那深不见底的、能吞噬一切的巨口。

  薛宝钗的嘴角,缓缓地,勾起了一抹凄美的、决绝的笑。

  皇后娘娘,天子陛下。

  我,薛宝钗,来了。

  不知我这出,泣血的戏,你们,可还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