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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日的寒风,卷着枯草与尘土,刮过京南的原野,带来一片萧瑟。

  赵家庄的村口,气氛却比这寒风,还要紧张几分。

  上百名佃户,手里拿着锄头、粪叉、扁担,甚至还有菜刀,将庄子唯一的入口,围得是水泄不通。

  他们一个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可那眼神里,却都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困兽般的凶狠与决绝。

  在人群的最前方,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的汉子。

  他约莫四十来岁,穿着一身打满补丁的破旧棉袄,手中,紧紧地攥着一柄磨得锃亮的柴刀。

  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满是倔强与不屈。

  他,便是赵家庄的庄头,赵大牛。

  “乡亲们!都给我听好了!”

  赵大牛的声音,洪亮而粗犷,在寒风中传出很远,“今天,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只要他们敢踏进我们庄子一步,就先从我赵大牛的尸体上,踩过去!”

  “对!踩过去!”

  “跟他们拼了!”

  他身后的佃户们,也纷纷举起手中的“武器”,声嘶力竭地响应着,那声音里,充满了悲壮与绝望。

  他们都是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了几代人的庄稼汉。

  土地,就是他们的命。

  可如今,他们听说,庄子被一个京城来的、心黑手辣的奸商给买下了。

  那奸商,要把他们所有人都赶走,把这地,改成什么养珍禽异兽的园子!

  这,是要断他们的根,要他们的命啊!

  就在众人群情激奋之时,一辆看似寻常的青布马车,在几个护卫的簇拥下,不紧不慢地,从官道上驶来,最终,在距离人群约莫五十步的地方,停了下来。

  车帘掀开,走下来的,却不是他们想象中,那种脑满肠肥、一脸凶相的奸商。

  而是一个身穿锦袍,面容清秀,看起来甚至有些孱弱的……少年。

  少年身后,跟着的,是前几日被他们打出去的安乐庄大管事。

  “就是他!就是那个奸商的狗腿子!”

  人群中,有人认出了那大管事,顿时一阵骚动。

  赵大牛将手中的柴刀,握得更紧了,他上前一步,厉声喝道:“你们又来做什么?我说了,这庄子,我们不卖!你们赶紧滚!不然,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那少年,也就是贾环,没有理会他的叫嚣。

  他只是平静地,扫视了一圈眼前这些愤怒而绝望的佃户,那目光,最终,落在了为首的赵大牛身上。

  他的脸上,没有丝毫惧色,反而,带着一丝淡淡的、近乎于怜悯的笑意。

  “你,就是赵大牛?”

  贾环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是你爷爷我!”

  赵大牛恶狠狠地道,“小子,我不管你是什么人!识相的,赶紧滚!这里,不欢迎你们!”

  贾环笑了。

  “赵大牛,三十八岁,赵家庄庄户,家有老母,年七十,患有风湿,一到阴雨天便疼痛难忍。妻子王氏,三十六岁,育有二子一女。长子赵铁柱,十六岁,在码头扛活,每月工钱三百文。次子……”

  他将赵大牛的家底,如数家珍般,一一道来,精准得,不差分毫!

  赵大牛那张凶狠的脸,瞬间,僵住了。

  他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少年,仿佛在看一个鬼魅。

  他……

  他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而贾环的声音,还在继续,只是,那语气,陡然转冷!

  “赵大牛,你以为,你带着这些乡亲,在这里闹事,是英雄好汉吗?”

  “我告诉你,你这是在害他们!更是把你一家老小,往死路上推!”

  他上前一步,那小小的身躯里,爆发出了一股令人心悸的、强大的气场!

  “你们,聚众闹事,阻挠交接,手持凶器,威胁官差!这每一条,都够得上是‘聚众谋反’!我只要一纸诉状,递到京兆府,你们这里所有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得下大狱!轻则流放三千里,重则,就地正法!”

  “你赵大牛,倒是条不怕死的汉子!可你那七十岁的老娘,你那体弱多病的妻子,你那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儿,他们,也都不怕死吗?”

  一番话,如同一柄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所有佃户的心上!

  他们那股子被逼到绝境后,所激起的血勇之气,瞬间,便被这最赤裸、最残酷的现实,给击得粉碎!

  是啊,他们闹,能闹得过官府吗?

  能闹得过王法吗?

  他们死了,倒是一了百了。

  可家里的老婆孩子,又该怎么办?

  人群,开始骚动,窃窃私语。

  那些原本还紧握着武器的手,也开始不自觉地,松动了。

  赵大牛的脸色,更是变得惨白如纸。

  贾环的每一句话,都戳在了他最软的肋骨上!

  他可以不怕死,但他不能不顾及自己的家人!

  “你……你胡说!”

  他还在做着最后的、无力的挣扎,“你们这些奸商,买下地,就是要赶我们走!我们不闹,也是死路一条!”

  “赶你们走?”

  贾环闻言,竟是仰天大笑。

  那笑声,充满了不屑与嘲讽。

  “赵大牛,你未免,也太高看你自己了。”

  他止住笑,看着众人,朗声道:“我贾环,今日,便把话,撂在这里!”

  “我买下这庄子,非但不会赶走你们任何一个人!我还要,让你们所有人的日子,都比以前,好上十倍!百倍!”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

  所有人都用一种看疯子般的眼神,看着他。

  贾环没有理会他们的目光,而是对着身旁的大管事,一挥手。

  那大管事立刻会意,从马车上,抬下了两个大麻袋。

  麻袋打开,一袋,装满了金灿灿的、颗粒饱满的玉米棒子。

  另一袋,则是些个头硕大、长相奇特的番薯。

  “乡亲们,你们都看好了!”

  贾环指着那两袋作物,声音,充满了蛊惑人心的力量!

  “从今日起,所有愿意留下,跟着我干的!你们不再是佃户!你们,是我‘安乐庄’的伙计!”

  “你们的工钱,我按月发!每月保底三百文!若是年成好,收成高,年底还有分红!”

  “你们的孩子,可以免费,到我庄子里的学堂,读书识字!”

  “你们家里的老人,若是病了,我庄子里的郎中,免费为你们看病抓药!”

  他每说一条,佃户们的眼睛,便亮一分!

  当他说道最后时,所有人的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

  这……

  这是真的吗?

  这天底下,竟有这等好事?

  不当地租,改发工钱?

  孩子能免费读书?

  老人能免费看病?

  这……

  这哪里是东家?

  这简直就是活菩萨啊!

  人群中,那股子敌意与凶狠,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不敢置信的渴望!

  赵大牛也彻底懵了。

  他看着眼前的少年,看着他那张写满了真诚与自信的脸,他那颗坚如磐石的心,第一次,动摇了。

  贾环看着他,缓缓地,走上前。

  他没有丝毫畏惧,径直走到了赵大牛那柄锋利的柴刀之前。

  他伸出手,轻轻地,将那柴刀的刀刃,按了下去。

  “赵大牛。”

  他的声音,变得温和了许多,“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你不是为自己,你是为了大家。”

  “但一个真正的英雄,靠的,不是匹夫之勇,而是智慧,是眼光。”

  “我给你一个机会,也给所有乡亲们一个机会。”

  他指着身后的“安乐庄”,一字一顿地道:“跟着我,我保证,不出三年,让你们每一个人,都能吃上白面馒头,穿上新棉衣!让你们的孩子,都能抬起头来,堂堂正正地做人!”

  “若我做不到,你们随时,可以拿回你们的锄头和粪叉,来找我贾环的麻烦!”

  “如何?”

  赵大牛看着他,看着他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睛。

  许久,许久。

  他手中的柴刀,“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他对着眼前的少年,这个比他儿子还要小上几岁的少年,缓缓地,跪了下去。

  他那颗倔强的、不屈的头颅,第一次,深深地,低了下来。

  “东家!”

  他身后,那上百名佃户,也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又仿佛被注入了全新的希望。

  他们扔掉了手中的武器,“哗啦啦”地,跪倒了一大片。

  “东家!”

  那声音,汇聚成一股洪流,在萧瑟的冬日原野上,久久回荡。

  回城的马车上。

  贾兰正襟危坐,手中,捧着一本关于“安乐庄”日常管理和财务规划的文书。

  这是贾环,特意交给他,让他学习处理的。

  他看得极其认真,时而蹙眉,时而点头,那副专注的模样,竟与贾环,有几分神似。

  忽然,他抬起头,那双沉稳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疑惑。

  “三叔,我有一事不明。”

  “说。”

  贾环闭目养神,淡淡地道。

  “我看了这安乐庄的规划,无论是兴修水利,还是引入新作物,亦或是给佃户们优厚的待遇,这每一项,都需要投入大量的金钱和心血。从账面上看,前三年,我们几乎是纯投入,没有任何盈利的可能。”

  “可三叔您,却似乎,一点也不着急?”

  贾环闻言,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他看着自己这个聪慧得近乎妖孽的侄儿,嘴角,勾起一抹赞许的笑。

  “兰哥儿,你看得很准。”

  “安乐庄,从来就不是为了盈利。”

  “那……那是为了什么?”

  贾兰更不解了。

  贾环的目光,望向窗外,那飞速倒退的景物,在他眼中,仿佛变成了一幅波澜壮阔的、未来的画卷。

  他的声音,变得悠远而深邃。

  “兰哥儿,你记住。”

  “这天下,最贵的,从来都不是金银。”

  “而是……人心。”

  “我今日,在这安乐庄,撒下的,是银子,是种子。”

  “可我未来,要收割的,却是这京畿之地,成千上万,对我贾环,对我安乐庄,感恩戴德,忠心耿耿的……人心!”

  “有了这些人,有了这颗种子。日后,无论这天下,变成什么模样,我们贾家,便永远都有了,可以东山再起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