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宗道也是面带笑意,虽然没有再大礼参拜,依然恭敬的拱手作揖。

  “老臣见过陛下。”

  朱慈炅近前热情的拉着瘦高的来宗道衣袖。

  “来先生过来坐,帮朕参详参详这东西。”

  说着把来宗道引到他先前坐的位置,这不是御座,倒也没啥,但朱慈炅对他热情,还是让来宗道大感欣慰。

  来宗道仔细打量了朱慈炅一番,也不客气,缓缓落座。

  “陛下无事就好,这场大疫可把老臣吓坏了。”

  那白衣十品官也恭敬的对来宗道施礼,

  “见过阁老。”

  来宗道微微点头,依然看向朱慈炅。

  “倒是长高了一点,蓟北之事不可再行。这次是熊明遇、袁可立他们得用,下次切莫冲动。”

  朱慈炅眼底笑意差点冰封,感情他天子守国门,御驾亲征的功劳依然得不到老臣认可,实在委屈得很,小嘴憋起。

  “朕知道了。”

  来宗道也不再仔细追究此事,含笑颔首,枯瘦指尖拂过案上摊开的纸页。目光触及首行墨迹时,笑意骤然僵死。老人身形晃了晃,惊得险些栽倒。

  那白衣十品官连忙伸手扶着来宗道后背,来阁老面色严肃,死死盯着那文书:遵《皇明祖训》精神,大明皇帝朱慈炅并大明所有亲王宗藩联合拟定之《洪武朱家家规》。

  来宗道静静的看完第一页,面色凝重的转头看向朱慈炅。

  “陛下欲改祖训?”

  朱慈炅站在坐着的来宗道身边,只是一个小矮绣墩,来宗道坐着倒让他和朱慈炅显得差不高了。

  朱慈炅可以清晰的数出来宗道脸上皱纹,在来宗道面前,朱慈炅倒没有隐藏心思,直接开始童声背诵《周易》。

  “通其变,使民不倦,神而化之,使民宜之。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是以自天祐之,吉无不利。”

  来宗道嘴角抽搐,骈指点在这份文书上,手背上青筋毕露。

  “陛下可知,此文一出,天下人心之动荡?”

  朱慈炅摇摇头,纯真眼神与来宗道对视。

  “来先生别哄我,没有什么天下人心,这是朱家家规,有的只是朱家人心。诸藩齐动手,没有哪个藩王敢以此与朕作对。再说,他们皆在朕掌握之中,也没有人有实力与朕作对。”

  来宗道撤回自己的目光,但心跳依然快速,他低头沉默。

  “陛下尚幼,天下不安,何必行险呢?老臣年迈无能,不过又一方孝儒,陛下让老臣九泉之下如何面对先帝?”

  朱慈炅“咯咯”大笑,伏在来宗道肩头。

  “先生虽然也是浙人,但先生智慧可不是方儒可比。况且,先生看朕几分像建文?”

  来宗道十分无语,也露出笑容,轻轻推开朱慈炅,强行板着脸。

  “笑啥?天子威仪呢?这是诸王所拟,其中可有陷阱?”

  朱慈炅从王坤手中接过刚沏的九真养生茶,亲自捧到来宗道面前,来宗道赶紧微微起身接住。

  “朕也有些担心,虽然诸王都是按照朕的意见草拟的。但朕看诸王中除了少数人,就没有**,朕有些担心他们在文字上给朕挖坑呢,正好来先生学识渊博,可以帮朕参详一下。”

  来宗道一路行来,倒也的确有些口渴,也不客气,低头饮茶。

  “咦,这九真茶味道怎么和京师的不一样了?”

  朱慈炅站在他身边,显得十分乖巧。

  “这是昨日景岳先生才送来的样品,他说他最近与赵献可交流心得,觉得这茶方可以更改,更便宜,但效果更好。先生你看吧,连医者制药,都讲究‘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呢。”

  来宗道差点噎住,无语的摆摆手。

  “请皇上回御座。这草稿刘季晦看过没?”

  朱慈炅摇头,没有离开。

  “还没,刘先生在宫中,还有其他事要忙。这是诸王饿了一天才连夜写出来的,早上刚刚送过来。”

  来宗道放下茶碗,低头研究起这家规草稿来了。

  既受天下之禄,不负天下之望。

  夫谋天下者,方是天下人!朱家的天下,是黎庶的天下。

  朱家子孙,背民者先斩!

  朱慈炅的民本思想很好的体现在了这份家规之中,让来宗道大为震撼,频频抬头看向依然侍立在他身边的小皇帝。

  但很快,来宗道就翘起嘴角。

  在亲王使命篇中,“朝无正臣,内有奸恶。”八个大字像黑夜中的萤火虫一样吸睛。

  这是祖训原文,但似乎是当初的燕王修改的祖训原文。

  这是谁,想干什么?

  来宗道叹了一口气。

  “陛下对诸王信任有加,托以子孙,但似乎确实有人心中不忿啊。”

  来宗道在案上朱笔和炭笔中选择了炭笔,在这八个字下面重点标注。

  朱慈炅有些不解。

  “朝政动荡,亲王有责,这有错吗?”

  来宗道转头。

  “此八字出自成祖靖难檄文,老臣怀疑,《祖训》本无。”

  朱慈炅的眼睛瞬间明亮,乳牙紧咬,身上杀气陡然流露。但很快又慢慢放松,略微苦笑。

  “朕活着,没有人可以卷起风浪。子孙若是不孝,若成祖复生,朕求之不得呢。”

  来宗道大为震惊,睁大眼睛看着朱慈炅,一脸难以置信。

  “陛下想清楚了吗?”

  朱慈炅垂眸颔首,悠悠童声传出。

  “大明还能传承多久,朕不知道。若朕不能挽回颓势,朕很可能就是大明最后一帝。若朕再造大明,天下又何人可以觊觎朕的位置?所以,朕无碍。

  至于未来,大明先活下来才有未来。朕之后的事,世易时移,江山代有人才。无论我们如何高瞻远瞩,都限制不了后人。我们也不能限制后人,或者更应该是鼓励后人。

  今日,朕就在求变,又何必强求他日无人变朕呢。没有什么万世不易,甚至没有什么五十年不变,百年不变。日新月异,我等留予后人的应该是求变的精神,而非具体的文字。”

  朱慈炅提起案上朱笔,蘸了南京未变的朱砂墨,缓步走到御座后面的具服殿浅红墙壁。历经两百多年的风雨,壁顶竟然隐隐有道裂缝,被宫中太监用一层薄幔遮掩。

  朱慈炅矮小的身体只能够到墙角,但不妨碍他将近日所思凝成诗句。以宋太祖文华起笔,化大明洪武大志,继以大明重启思想。笔画纤细,力道稍显不足,但字字方正。

  来宗道起身,与太监王坤,卢九德,十品官李世熊一起站在皇帝身后,凝眸望去。

  未离海底千山墨,欲挽天河涤九垓。

  成败一身担鼎祚,兴亡万姓系蒿莱。

  日新敢破千秋法,世易何拘百代才?

  星火燎原凭后起,百年不变是痴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