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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桂花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他记忆深处一个尘封已久的,血淋淋的盒子。

  他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另一张脸。

  那是他母亲的脸,一张总是带着淡淡愁容,美丽却毫无生气的脸。

  他想起了童年时那个压抑的家。

  想起了强势霸道的祖母,是如何用最刻薄的语言,日复一日地数落着自己的母亲。

  嫌她出身小门小户,嫌她身体不好,生下他之后就再无所出,嫌她性子太软,不会当家。

  他想起了父亲的懦弱和逃避。

  每当祖母发难,父亲总是借口工作忙,躲进书房,把母亲一个人丢在外面,独自承受那如刀子般的言语。

  他也想起了母亲身上那些偶尔会出现的,被衣服遮住的淤青。

  每一次,母亲都笑着告诉他,是自己不小心碰的。

  那时候他太小,他信了。

  直到那个阴冷的下午,他放学回家,看到的,是母亲冰冷的身体,和床头柜上一封字迹被泪水晕开的遗书。

  “我撑不住了。”

  那五个字,成了他一生的梦魇。

  从那天起,高远就成了一个沉默的孩子。

  他拼命读书,拼命工作,用理性的公式和严谨的图纸,来填补内心的巨大空洞。

  他以为自己已经把过去埋葬了,可此刻,李桂花带着哭腔的控诉,和那片触目惊心的青紫,瞬间就将他打回了原形。

  眼前这个女人的眼泪,和记忆中母亲的眼泪,重叠在了一起。

  她们的处境何其相似!

  一个脾气暴躁,在外窝囊在家横的丈夫,一个尖酸刻薄处处刁难的婆婆。

  一种巨大的迟来的愤怒和无力感,席卷了高远。

  他没能保护好自己的母亲,那是他一生都无法弥补的遗憾。

  而现在,一个活生生的正在遭受同样苦难的女人,就坐在他的面前。

  他看着李桂花哭得红肿的眼睛,和那张因为常年操劳而显得有些憔悴的脸,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几乎是本能的保护欲。

  这不再是简单的同情,而是一种深刻的共情,一种试图弥补昔日遗憾的投射。

  李桂花哭诉完了,见高远半天没说话,只是脸色吓人地站在那里,心里有些打鼓,生怕自己演过了火。

  她抬起泪眼,小心翼翼地开口。

  “高工,我是不是吓着您了?您别往心里去,这都是我的命,家丑不可外扬,今天是我失态了,求求您,千万别跟别人说,建国他还要在厂里做人,我要是把这事闹出去,他会打死我的,为了小虎,我什么都能忍……”

  她说着,挣扎着就要站起来,一副的坚强模样。

  “你坐下!”

  高远突然开口,语气十分坚定。

  他重新蹲下身,拿起那瓶红药水和棉签,这一次,他的动作不再有丝毫的犹豫和避讳。

  他用棉签蘸了药水,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涂抹在李桂花膝盖那块渗着血丝的新伤上,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生怕弄疼了她。

  冰凉的药水触碰到伤口,带来一丝轻微的刺痛。

  李桂花的身子瑟缩了一下,但让她震动的,不是伤口的疼痛,而是从高远指尖传递过来的,那份专注而郑重的温柔。

  这和周建国那双粗糙,总是带着不耐烦的手,完全是两种感觉。

  高远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在镜片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他眼底翻涌的情绪。

  “你放心。”他一边上药,一边开口,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但那平静之下,压着一股深沉的力量,“今天的事,我不会对任何人说。”

  他顿了顿,抬起头,目光直视着李桂花的眼睛,那眼神,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和郑重。

  “桂花同志,你听我说,这不是你的命,你也不应该忍,这不是家丑,这是伤害。”

  “以后……以后如果再有这样的事,或者有什么难处,你不要一个人扛着。”他把用过的棉签扔进**桶,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像是在许下一个承诺。

  “你来找我。”

  这四个字,像一颗定心丸,稳稳地落进了李桂花的心里。

  她知道,成了。

  这个男人,已经被她牢牢地攥在了手心里。

  他看她的眼神,已经不再是一个普通工友看另一个工友的眼神,那里面,有怜惜,有保护,有愤怒,甚至还有一丝愧疚。

  那是对自己母亲的愧疚,如今,全都转嫁到了她李桂花的身上。

  李桂花并不知道高远的内心活动,只当是她卖惨成功,打动了男人。

  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掩盖住眼底一闪而过的得意和精光,再次抬起时,又只剩下满满的感动和依赖。

  “高工,谢谢你。”她的声音哽咽着,充满了劫后余生般的庆幸,“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什么都别说。”高远摆了摆手,转身去收拾地上滚落的蔬菜,像是在掩饰自己的情绪,“先把伤养好才是正经,你今天也别回去了,就在这儿……不,我的意思是,在我这儿吃了午饭再走,我来做。”

  他话说了一半,才意识到不妥,连忙改口,一张脸又涨得通红。

  李桂花看着他这副纯情又笨拙的样子,心里最后一点疑虑也烟消云散。

  她没有再推辞,只是用一种带着感激和崇拜的目光,静静地看着这个男人为她忙碌的背影。

  她知道,从今天起,这个清净雅致的小院,这扇黑漆木门,她可以随时随地,名正言顺地踏进来了。

  高远把捡起来的西红柿和黄瓜在水龙头下冲洗干净,挽起白衬衫的袖子,露出一截结实的小臂,颇有些郑重其事地走进了厨房。

  那架势,不像是在准备做一顿午饭,倒像是在绘制一张精密的工程图纸。

  厨房不大,但收拾得井井有条,白瓷砖擦得锃亮,锅碗瓢盆各安其位,带着一种属于单身男人的整洁和冷清。

  李桂花坐在堂屋的椅子上,膝盖上的伤口已经不再渗血,只是红药水干涸后,留下了一片刺目的暗红色。

  她没有动,只是悄悄地侧耳听着厨房里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