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也荞的目光也落在简陋的墓碑上,她拍了拍掌心的尘土,眼神一时有些久远。

  “这里葬着的,就是我之前跟你说过教我认草药的医生。”

  月光如水般漫过坟头,裴弦野的笑容突然凝固在脸上。

  他直起身子,整了整衣襟,对着那个长满野花的小土包深深鞠了一躬。

  “打扰您了,周大夫。”

  “怎么连块像样的碑都没有?”

  他直起身时,声音里没了往日的戏谑。

  语气中满是认真,没有任何调侃的意味。

  林也荞的手指轻轻抚过那块歪斜的木牌,上面的炭笔字迹已经模糊得快要认不出来。

  “那年冬天特别冷。”

  她的声音轻得像山间的雾气:“周大夫被捆着双手,被打成臭老九判下来的。”

  一片云飘过,月光暗了下来。

  裴弦野看见月光顺着洒在林也荞的脸颊,睫毛在脸上投下细碎的阴影。

  “那时候人人喊打……”

  林也荞拔掉一株爬上木牌的藤蔓:“后来他肺痨发作,咳血咳得厉害,村里人都躲着他走。”

  山风突然大了起来,吹得周围的草丛沙沙作响。

  裴弦野蹲下身,帮她把歪倒的木牌扶正。

  他的指尖碰到林也荞的手背,冰凉冰凉的。

  “那天早上我去送粥,发现他蜷在牛棚的稻草堆里,身子都僵了。”

  林也荞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大队长说这种人不配进立坟,我就偷偷在这儿挖了个坑……”

  她没说完,但裴弦野已经懂了。

  他看着林也荞的眼神染上了一抹复杂。

  他想象不出来,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是怎么在深夜里,一个人拖着比她高大许多的尸体,沿着这条隐蔽的山路,一瘸一拐地爬到这里的?

  林也荞跪坐在草丛里,指尖轻轻划过木牌上歪扭的字迹。

  “周大夫,对不起啊。”

  她的声音很轻,不知是在对别人说,还是在对自己说。

  “我走出农村,又回来了。”

  山风突然打了个旋,把她的衣角吹得簌簌作响:“但这次不一样……”

  裴弦野看见她转过头,月光在那双澄澈的眼里,仿佛碎成了细细闪闪的星星。

  “我带了个能保护我的人回来。”

  她伸手拽了拽裴弦野的裤脚。

  “我不再只会躲进山里哭了。”

  林也荞认真而郑重的沉声道:“你放心。”

  “我答应过你的事,这次一定会做到的。”

  能保护她的人……

  这五个字猝不及防烙在裴弦野心口。

  在裴家,他听过太多‘不成器’和‘没出息’之类的话。

  连裴毅最后那句‘滚去下乡’都算得上亲切。

  可现在,这个蹲在野坟前的小村姑,却用最平常的语气,给了他二十年来最郑重的肯定。

  裴弦野忽而蹲下身,镰刀咣当一声掉在石头上。

  心跳又快又重。

  “我……”

  他的声音哑得不像话,才发现自己连句像样的承诺都说不出来。

  林也荞却笑了:“知道吗?周大夫临走前跟我说……”

  “人这辈子最要紧的不是找棵大树乘凉。”

  她用力戳了戳他结实的胸肌:“是把自己活成能遮风挡雨的样儿。”

  裴弦野睫毛微颤,他忽然想起自己答应过她的那些事。

  修屋顶、赚工分、挡闲话……

  原本只是想着既然娶了她,总该尽点丈夫的本分。

  可此刻,那些敷衍的念头像融化的冰,露出底下最真实的渴望。

  他不想再被眼前的人否定了。

  更不想让这双盛满星星的眼睛,露出任何失望的神色。

  “我答应你,我会保护好你的。”

  裴弦野眼底尽是凝重与认真,如同宣誓一般脱口而出。

  这句话,是发自他内心深处的想法。

  是他这么多年以来,头一次真心想要做的事情。

  “嗯,我相信你。”

  林也荞同样认真的点了点头,她是真的相信他。

  经历了两辈子,她在这世界上最相信的人,就是裴弦野了。

  林也荞跟小坟包叙了一会儿旧,便拍拍衣服上的灰尘起身。

  “继续跟我走吧。”

  “还走?”

  裴弦野一愣,这都多晚了,不应该回家吗?

  林也荞看着他这幅样子止不住促狭的笑出声来,顺手抹了把他脸上的泥印子。

  “不远了。”

  她指了指不远处被藤蔓半掩的山壁后:“那边有炮制好的一些草药和驱蚊虫的东西,可以直接拿来用。”

  “省得你再被咬一身包。”

  裴弦野一听驱蚊二字,立刻蹿到她身边,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他胳膊上那些红包还在隐隐作痒,活像被一百只蚂蚁啃过似的。

  “早说啊!”

  这东西就是不想不痒,一想起来那就是没完了。

  他边挠胳膊边嘟囔:“我还以为你要带我去找什么藏宝窟之类的地方呢。”

  “哪有那种地方……”

  穿过一片茂密的灌木丛和山壁,眼前豁然开朗。

  只见一座精巧的小木屋静静矗立在月光下。

  裴弦野猛地刹住脚步,惊得差点没站稳。

  只见木屋的茅草屋顶整齐完好,门前的石阶连青苔都没长几根。

  窗棂上挂着的风铃在夜风中叮当作响,简直就像昨天还有人住在这里一样。

  裴弦野的嗓子不禁发紧:“谁住在这儿?”

  林也荞从腰间摸出把铜钥匙:“周大夫最后那一周是住在这儿的。”

  “那时候他咳得厉害,村里怕传染,他干脆就在这儿躲着了。”

  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咔哒声格外清脆。

  门开的瞬间,干燥的草药香扑面而来。

  裴弦野抬眸看去,只见屋内一尘不染,墙边的药架上整齐排列着陶罐。

  “去城里前,我每隔十天来一趟。”

  林也荞点亮窗台上的油灯,暖黄的光瞬间照亮整个屋子。

  “晒药、翻仓、通风。”

  她顿了顿:“周大夫说过,好药得像养孩子一样精心。”

  裴弦野的指尖擦过药架,竟没沾到一丝灰尘。

  他突然意识到什么:“等等!你这些年一直……”

  “嗯。”

  林也荞正踮脚取最上层的一个青瓷罐:“要是被人知道我跟臭老九有牵连,可能我自己也逃不掉吧。”

  罐子突然滑落,被裴弦野一把接住。

  两人在摇晃的灯影里四目相对。

  裴弦野的手心贴着冰凉的瓷罐,却觉得心底有团火腾的一下烧上来。

  这个小村姑,居然把这样的性命攸关的秘密,就这样摊给了他?

  难道就不怕他一个告发或者说漏嘴,她命都给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