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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安平点点头。寒冬腊月,地里确实清闲了。那些能挣满工分(十个工)的重活,像挑粪担水,都是男劳力的专属。

  妇女们能做的,就是等男人把水肥运到地头,再用粪瓢一勺勺仔细浇到麦苗和油菜根上。

  “老大,你明儿个还上工不?”母亲陈秀红一边往灶膛里添柴火,一边问,火光映着她略显憔悴的脸,“还有,去你三爷爷那儿,房子的事……族里咋说的?”

  “定了,三爷爷传话,族里让咱家出七十块钱。”王安平搓了搓冻得有些发僵的手,“这几天我都不打算上工了。”年底了,歇几天也说得过去。从老宅那憋屈地方分出来,图的不就是个自在么?

  “嗯,”陈秀红应了一声,眉头微蹙又松开,“浇完这茬越冬水,地里也确实没啥大活了,你忙活一整年,是该歇歇……老大,”她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忧虑,“咱家今年的工分……能单独要回来吗?你奶那边……”

  “妈,您放心。”王安平语气笃定,“我跟管账的三哥王安和打过招呼了,咱家的工分,已经单独划出来了,等分红的时候,一分也少不了咱的。”这“单独划出来”几个字,意味着和老宅彻底的经济切割,是分家后最重要的一步。

  陈秀红闻言,一直紧绷的肩膀终于微微松了下来,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那就好,那就好……洗洗手准备吃饭吧。天擦黑得快,屋里连个油灯都没有,摸黑吃饭可不成。”

  王安平这才猛地想起这茬,愣了一下,心底泛起一阵苦涩。是啊,这破家值万贯,油盐酱醋、针头线脑,哪一样离得了?偏偏这煤油灯和煤油,都是要票的紧俏东西,家里现在连半张票证都拿不出。“熬一熬吧,”他低声说,像是在安慰母亲,也像在说服自己,“等年底分红钱到手,再想法子置办。上次托姐夫弄粮票,已经欠了大人情,再为这点事去麻烦他,不合适了。”

  陈秀红默默点头,脸上闪过一丝窘迫:“我也就顺嘴一提……还有,”她抬头望了望黑黢黢的屋顶,“老大,这房顶……怕是有年头没拾掇了。开春雨水多,指定得漏。是不是……”

  “等过完年吧,”王安平接口道,语气里透着无奈,“挑个晴好的天。眼下要啥没啥,拿啥修?再说这泥瓦活儿,我一个人也弄不来。请人帮忙,干一天活,总得管顿饭吧?可咱家……”他话没说完,但意思再明白不过。

  陈秀红张了张嘴,眼神黯淡下去,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拿起灶台上的葫芦瓢,从水桶里舀了半瓢冰凉的井水,倒进旁边的小木盆里。

  王安平瞥见母亲的神色,心里明白她在想什么,是盼着那个男人能搭把手。他蹲下身,接过脸盆放在地上,把小妹也抱下来:“妈,您就别指望他了。我们出来这些天,他可曾踏进这院门一步?在他心里头,爹娘兄弟才是顶顶要紧的,至于媳妇孩子……”他摇摇头,声音低沉却清晰,“咱们自己把日子过好,比啥都强。”

  “妈知道……”陈秀红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连忙转身去锅里盛菜,“洗手吃饭吧。”

  两条大草鱼都红烧了,酱色的汤汁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的油光。王安平拿起锅铲,特意铲了个肥厚的鱼头装进自己的粗瓷碗里,端着碗蹲到门槛边吃了起来。寒风从门缝钻进来,带着刺骨的冷意。

  “老大,光吃鱼哪顶饿?吃根山芋垫垫。”陈秀红递过来一个热乎的煮山芋。

  “没煮点米饭?”王安平问,看她摇头,心里叹了口气,接过那沉甸甸的山芋,“这山芋吃得人心里发堵……”

  “家里拢共就那么点米,得省着点吃,眼看就要断顿了。”陈秀红的声音带着歉意和生活的重压。

  “大哥…吃吃吃!”小妹王安青摇摇晃晃地跑过来,仰着小脸,张大了嘴,像只嗷嗷待哺的小鸟。

  “别闹你大哥,让你大哥好好吃饭。”陈秀红轻声呵斥。

  王安平却笑了,小心地夹起一块没刺的鱼肉,吹了吹,送到小妹嘴边:“来,张嘴,慢点,小心刺。”

  “哥!真好吃!太好吃了!”三妹王安慧扒拉着碗里的鱼汤拌饭,眼睛亮晶晶的,“你明儿再去抓些鱼回来好不好?”

  小弟王安文也赶紧附和:“大哥,抓鱼!抓鱼!好吃!”

  “明儿有事,没空。”王安平咽下嘴里的山芋,那粗糙的口感实在难以下咽,“后天吧,后天大哥去给你们抓。”

  王安慧有些失望地“哦”了一声,但很快又高兴起来,凑到王安平身边,小脑袋亲昵地靠在他胳膊上:“大哥,我觉得现在这样真好!要是早点儿从老宅搬出来就好了!”

  王安平揉了揉她的头发,苦笑道:“傻丫头,早点儿?那会儿你们都还小,光靠妈一个人,能养活咱们几个吗?”

  “那我不管!”王安慧执拗地说,“我就知道,就算天天吃野菜,也比在老宅强!那日子再苦,总不用天天看人脸色,连野菜都吃不安生!”

  “是是是,你说得对。”王安平被她逗乐了,心里却发酸,“快吃吧,天都黑透了。”

  “嗯!哥,晚上我要跟你睡!”王安慧抱着他的胳膊摇晃。

  “哎呦,你多大了姑娘家?还跟大哥睡,臊不臊?”王安平故意板起脸瞪她。

  “我才不臊呢!我还小!”王安慧理直气壮。

  “行行行,快吃饭,吃完洗脸睡觉!”王安平无奈地笑着催促。

  第二天,天还黑沉沉的,像泼了浓墨。 屋外就响起了王安柱那特有的大嗓门和徐成小心翼翼的呼唤:“平子!平子!起来没?走啦!”

  王安平被硬生生从睡梦中拽醒,拥着薄被坐起来,只觉得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俩家伙,也太心急了点!匆匆套上冰冷的棉袄棉裤,用刺骨的井水胡乱抹了把脸,漱了漱口。

  他挑上两个空背篓,抄起墙角磨得锃亮的斧头,三人便一头扎进了黎明前浓重的夜色里。

  山风凛冽,刮在脸上生疼。脚下是冻得硬邦邦的土路,踩上去嘎吱作响。

  “平哥,你说的那板栗树到底在哪儿啊?还有多远?”徐成背着一个大背篓,呼哧带喘地问。

  “四眼,你小子这身板不行啊!”王安柱挑着空担子,脚步咚咚响,憨声憨气地笑话他。他块头大,力气足,这点路对他不算啥。

  “我…我哪能跟你比啊?”徐成不服气地反驳,声音被风吹得断断续续,“我要是有你那饭量,我也…我也行!”

  “快到了,翻过前面那个山头。”王安平走在前面带路,气息还算平稳,“再坚持会儿,到山顶就好了,下山路顺溜。”

  “跑山顶干啥?”王成扶着眼镜,费力地辨认着模糊的山路,满是疑惑,“那顶上光秃秃的,能有啥事?”

  “有点私事。”王安平含糊地应道,加快了脚步。

  “啥私事啊?”王成好奇心被勾起来,紧追两步追问。

  “你管那么多干啥?”王安平头也不回,“该告诉你的时候,自然告诉你。现在问也白问。”

  他此刻绝不会透露分毫。那个隐秘的山谷,是他为明年开春准备的“自留地”,是他改变全家困境的第一步棋。

  做事,得谋定而后动。人嘛,往往只有在山穷水尽、走投无路时伸出的援手,才最让人铭记恩情。

  王安平相信,只要他带着这帮兄弟趟出一条活路,尝到过好日子的甜头,将来就算撵他们走,他们也舍不得离开了。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这道理放之四海而皆准。

  不说远的,单说眼下,他若能保证他们跟着自己干,一个月稳稳当当拿到十五块钱——这在生产队累死累活一年也未必能挣到的数目——他敢打包票,他们会死心塌地,任劳任怨。

  王安柱有七个姐姐帮衬是不假,可他爹娘年岁大了,那点接济也是杯水车薪,日子照样紧巴。

  至于徐成家……王安平想起那挤得转不开身、常年飘着野菜糊糊味的破屋子,心里更笃定了。这

  小子,在原主的记忆里,除了上工,不是在找吃的,就是在找吃的路上,穷怕了,也饿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