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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大,回来啦?你三爷爷找你啥事?”母亲陈秀红坐在堂屋门口的小板凳上,腿上放着一个大簸箕,正低着头,就着门口透进来的天光,全神贯注地挑拣着糙米里的小石子和稗子。她的动作仔细又麻利,枯瘦的手指在米粒间灵活地翻动。

  “没啥要紧事。”王安平含糊地应了一声,目光扫过簸箕里已经挑出来的一小撮杂质,“妈,家里分的稻谷都磨完了?”

  “磨完了,你大姐夫昨儿帮忙拉去磨坊的,都弄成米了。”母亲抬起头,脸上带着一丝疲惫后的轻松,“你快去灶房吃饭吧!中午给你留了饭在锅里热着。”

  王安平点点头,正要往厨房走。三妹王安慧像只小老鼠似的,一直偷偷观察着母亲和哥哥的动静,见母亲没看她,立刻蹑手蹑脚地跟在王安平**后面溜进了厨房。

  “哎哟!哥!别揉我头!头发都弄乱了!”王安慧刚进厨房,就被王安平的大手罩在头顶一阵揉搓,不满地小声抗议,撅起了嘴。

  “咋?当妹妹的还不能让哥摸两下头了?”王安平失笑。

  王安慧鼓着腮帮子,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委屈:“妈偏心……”

  王安平正打开碗橱门的手顿了一下:“妈又咋偏心了?”

  “妈知道你今天中午可能回来,特意把大姐带来的腊肉,切了两块最肥厚的,埋在干菜碗底下蒸了,说是给你留的!我和二姐就只能闻闻味儿!”小姑**语气酸溜溜的,眼睛里充满了对那两块肉的渴望。

  王安平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这何尝不是这个时代、这种家庭里女人的常态?资源极度匮乏,生存是第一要义。

  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家里那点仅有的油水,自然要优先供给顶门立户的劳力。只有壮劳力吃饱了,有力气干活,这个家才有熬下去的希望。

  母亲的做法,是环境逼出来的无奈,也是这个家生存逻辑的一部分。

  “不能这样说妈,”王安平温声道,掀开大锅盖,蒸腾的热气带着饭菜香扑面而来。木头蒸架上,一碗堆得冒尖的糙米饭,旁边是一碗油亮亮的蒸干菜,那两块**的、半透明的肥厚腊肉,就藏在深色的干菜下面,闪着**的油光。“等你以后长大了,当了家,就明白了。”他把饭菜端了出来。

  “王安慧!死丫头又跑哪去了?过来帮着挑米!”母亲的声音从堂屋传来。

  王安慧抿了抿嘴,不情不愿地应了声:“来了!”又飞快地瞥了一眼那两块肉,才小跑着出去了。

  王安平笑着摇摇头,拿起筷子,把那两块油汪汪的腊肉从干菜碗里夹出来,放进了自己的饭碗里。

  然后,他又从干菜碗里夹了一大筷子盖在饭上,最后打开碗橱,夹了些咸菜萝卜干堆在饭尖上。

  刚端着碗走到堂屋门口坐下,小妹王安青就像个小炮弹似的冲了过来,一把抱住他的大腿,仰着小脸,黑葡萄似的大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他碗里的肉,小嘴叭叭地喊:“大哥!七肉肉!七肉肉!”

  “好,吃肉肉!”王安平夹起一块颤巍巍的肥肉,小心地吹了吹,塞进小妹迫不及待张开的小嘴里。看她鼓着腮帮子满足地嚼着,他又夹起另一块。

  “老大!你自己吃!别都给她!”母亲陈秀红见状连忙出声阻止。

  “哥,你吃吧!我不馋!”二妹王安琴也懂事地说,尽管她的目光也忍不住瞟向那块肉。

  “来,三妹,张嘴!”王安平没理会,直接把肉递到刚跑回来的王安慧嘴边。

  王安慧看着那块近在咫尺、散发着浓郁咸香的肉,咽了口唾沫,却坚定地摇了摇头:“哥,你吃!你进山累!” 她知道大哥进山有多辛苦。

  “老大,你吃完了,抽空把这鱼给公社收购站送去吧,都死了,放不住。”母亲陈秀红指着墙角水桶里那二十来条用草绳串着的大鱼,“能换点钱也好。”

  “送什么送?”王安平扒了一大口饭,含糊却坚决地说,“这鱼留着自家吃!给三太爷、七太爷、三爷爷,一家送一条大的。明儿一早我去趟大姐家,给她送两条去,顺便去供销社买几块豆腐回来,明儿晚上咱鱼头炖豆腐!”

  现在天冷了,供销社那边豆腐干子也常有供应。

  “那么多鱼呢,家里哪吃得完?腌也腌不了这么多啊!”母亲看着那堆鱼,觉得太奢侈了。

  “慢慢吃,总能吃完的!腌起来,想吃的时候蒸一条。”王安平几口就把碗里的饭扒拉干净,满足地打了个饱嗝,困意也上来了。“妈,我困得不行,先去睡会儿,晚饭好了再喊我。对了,今儿晚上我得好好洗个热水澡,去去山里的寒气。”他站起身,最后两块肥肉最终还是被眼巴巴的小妹用眼神“要”了去,吃得满嘴油光。

  “嗯,你去睡吧!厨房这边吵,要不你去妈屋里睡?那边清净点。”母亲看着儿子脸上的倦容,心疼地说。

  “没事,就这吧,听着声儿踏实。”王安平摆摆手,又想起件事,“对了妈,让您在村里问的棉花,买到了吗?”

  “买到了,”母亲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笑意,“买了不少呢。妈这两天就给你做套新棉衣棉裤,那军大衣再暖和,里头没厚实棉袄衬着也不行,冻腿。”

  “我还是算了,有这军大衣裹着,凑合能过冬。”王安平指了指自己身上的旧军袄,“您先给二妹和小妹做一身吧!您看二妹这袄子,袖子都短了一截,胳膊肘都快露出来了,还是前年别人家给的旧衣裳。”

  他看向坐在母亲身边安静挑米的二妹王安琴,她身上的小袄确实又小又旧,颜色洗得发白。

  “妈不用的,妈不冷。”母亲下意识地紧了紧自己同样单薄、打了好几块补丁的旧棉袄。

  “妈,那我的呢?”三妹王安慧立刻凑过来,扯着自己的旧花袄袖子,“我也想要新袄子!这都穿小了!”

  “你这不还能穿吗?又没破!”母亲嗔怪地看了她一眼,“等明年……”

  “就等等吧!你这衣服还能对付一冬。”王安平揉了揉三妹的脑袋,看着她瞬间垮下去的小脸,笑道,“不过哥答应你,等明年开春哥挣了大钱,就给你扯块花布,做件顶顶漂亮的新棉袄!带花的那种,好不好?”

  “真的?”王安慧的眼睛“唰”地亮了,像点了两盏小灯笼,“哥!你没骗我?我想要那种红底子带小碎花的!就像……就像小梅姐穿的那种!可以吗?”她兴奋地比划着。

  “真的!哥啥时候骗过你?等明年秋天,天凉快了,哥就给你买!”王安平许下承诺。

  “老大,”母亲插话道,“棉花买得多,够用。妈想着,还是得给你做条厚实的新棉裤。这大冬天的,你就穿两条单裤,风一吹就透,年轻时候不觉得,老了要落下病根的!”

  母亲看着儿子只穿着两条打着补丁的土布单裤,心里不是滋味。这寒冬腊月,干活时还好,一旦闲下来,那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怎么受得了?

  王安平感受到母亲的坚持,点点头:“那行吧,做条棉裤也好。” 有棉裤确实能好过不少。

  “妈,还有那棉被!”王安平补充道,“从三爷爷那儿买来的那几床,都薄得跟纸片似的,一点也不暖和。等棉花有富余了,得拆了重新弹弹,添厚实点。”

  “知道,妈心里有数。”母亲陈秀红看着眼前几个孩子,眼神里透着一种当家主母般的清醒和决心,“现在自己单门独户过日子了,老大你又能干,肯下力气,日子眼见着有奔头了。该省的当然要省,但有些地方,该花的钱妈也不会再抠搜了,不能老苦着你们。”

  “妈,您能这样想就对了。”

  “妈是老实,性子软,可又不是真傻!”母亲抬起头,目光扫过几个儿女,带着深深的期盼,“妈就盼着你们几个都能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地长大**,将来各自有个好着落,妈这心就踏实了,也就算对得起你们死去的爹了。”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带着过来人的感慨,“这女人啊,嫁人就是第二次投胎。要是摊上好人家,公婆明理,男人知道疼人,那日子就好过些;可要是碰上……碰上像你奶奶那样的婆婆……”

  母亲没再说下去,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那其中的苦涩,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懂。“不过话说回来,这天底下,又有几个婆婆不磋磨儿媳妇的呢?都是这么熬过来的……”

  王安平听着母亲这带着无奈和认命的话,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只能苦笑了一下。

  他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年代的婆婆们,明明自己也是从媳妇熬成婆,深知其中的苦楚,却偏偏要把同样的苦难加诸在下一辈身上?

  这种“媳妇熬成婆”后的“补偿”心态,这种女人对女人的倾轧,让他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

  母亲似乎看透了他的想法,话锋一转,又回到了持家的务实上:“不过过日子嘛,该省的地方还是要勒紧裤腰带,该花的地方也不能手软。但是老大,你……”她看着儿子,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说了出来,“妈不是说你啥,妈知道这些都是家里必需的。可你从老宅分出来这才多久?你看看你置办的这些东西,花的钱……妈这心里总有点不踏实。”

  “妈,我知道的。”王安平理解母亲的担忧,语气沉稳,“这个家现在是我当家,您就放宽心,踏踏实实过日子。钱的事,我有数,您别操心。”

  “妈知道,妈也知道当不了这个家,”母亲看着儿子年轻却已显露出担当的脸庞,眼神复杂,既有欣慰,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可是老大,你今年也17了。这要是在老宅,你奶奶不管不问也就罢了。可要是放在村里其他正经过日子的家里,像你这岁数,爹妈就该开始张罗着,托媒人相看人家姑娘了!”

  母亲的声音带着一种紧迫感:“这好姑娘啊,就跟地里的好庄稼一样,下手晚了,可就都被别人家挑走了!得趁早留心,早定下来,心里才踏实!妈就盼着你能找个知冷知热、能踏实过日子的好媳妇,将来也有人疼你、顾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