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耕的硝烟刚刚散去,第二天清晨,两辆突突作响、喷吐着青烟的拖拉机就开到了围坝那边。

  车厢里,几个从杀猪匠借来的硕大木桶稳稳当当地放着,里面都是装满了鱼苗。

  拖拉机在村道和田埂间往返奔波了好几趟,终于运回了成桶成桶活蹦乱跳的鱼苗。

  阳光下,桶里密密麻麻的小鱼闪着银鳞,不安分地窜动跳跃,溅起细碎的水花,带来一股鲜活的生命力。

  这些鱼苗,不仅准备投放到刚刚插完秧、蓄满一汪碧水的青翠稻田里,还要放进村子边上那个沉寂了两年、今年终于被连绵的秋冬透雨和丰沛的春雪融水重新灌满的水库中。

  前两年大旱,水库底干裂得见了天日,仅存的那点水也早被抽干救急了焦渴的禾苗。

  是去年秋冬慷慨的几场透雨和今春汹涌的融雪,才让这方干涸的池塘重新焕发生机,碧波荡漾。

  今年,王安平心里有底,知道夏季雨水丰沛,这才提议在水库里也放养一批。

  因为是放在水稻田里套养,生长周期只有大半年的时间,所以鱼苗不能太小——太小了难以在复杂的稻田环境中快速生长,也经不起捕捞折腾。

  王安平特意挑选了半指长、活力十足、看着就皮实的小鲤鱼和小鲫鱼苗。

  王安平站在田埂上,裤腿高高挽到膝盖,小腿和布鞋沾满了新鲜的泥点。

  他目光专注,看着村民们小心翼翼地将桶里的鱼苗,用葫芦瓢舀起,手腕轻巧地一扬,均匀地泼洒进绿意盎然的稻田里。清澈的田水被搅动,泛起一圈圈涟漪,小鱼苗入水后惊慌地窜了几下,很快便适应了这充满生机的新环境,扭动着灵活的身躯,消失在翠绿秧苗的根部阴影中。

  王安平脸上露出了踏实而满意的笑容,看着一桶桶鱼苗被分发到不同的田块,对旁边负责指挥的王信老爷子说:“好了,三爷爷,差不多就行了,四五百条就够数。咱又不是搞科学实验,非得数得分毫不差,田有大小,鱼有活力,有个大概其的数就成!”

  王信老爷子佝偻着腰蹲在田埂上,手里紧攥着那杆磨得油光锃亮、仿佛包了浆的黄铜烟枪,正“吧嗒吧嗒”地吞云吐雾。“安平,这就……真能行?把活蹦乱跳的鱼崽子放进稻子地里养?这……这玩意儿能活?能长肉?不会把好端端的秧苗根儿都给祸害喽?”

  他侍弄了一辈子黄土,这稻田里养鱼的稀奇事,真是破天荒头一遭听说,心里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实在没底。

  王安平完全理解这位老把式的疑虑,笑着耐心解释道:“三爷爷,您老就把心稳稳当放回肚子里,放一百二十个心!这稻田养鱼啊,道理其实简单得很。根本不用像伺候池塘鱼那样,专门去磨豆子、煮糠皮地喂饲料!您老想想,咱们这水田,底肥上得多足实?牛粪、猪粪、人粪尿、草木灰……哪样不是顶好的肥料?沤在水里,滋生出多少小虫子、虫卵、还有那看不见的浮游生物?水里头吃的玩意儿,比那光秃秃、清汤寡水的池塘里可富饶多了!小鱼苗放进去,那就是小耗子掉进了白米缸——自个儿就能撒着欢儿找食吃,保管长得又快又肥溜!”

  他尽量用最朴素、最乡土的话,把生态循环的道理掰开揉碎了讲。

  现如今的农田,地力厚实,微生物群落丰富,那可是比王安平记忆中那过度依赖农药化肥、导致土壤板结、生态链脆弱的现代农田,不知道强了多少倍。

  这稻田里,简直就是各种微小生命繁衍生息的乐园!哪像现代,农药一撒,虫子是灭了,可水里土里那些有益的微生物和小生命,也基本都给“一锅端”了。

  “您啊,就别操这份闲心了,”王安平看着老爷子依旧紧锁、拧成疙瘩的眉头,语气轻松地补充道,“等到秋收时节,稻子一片金黄,沉甸甸压弯了腰,咱再起鱼。到时候是肥鱼满筐、香飘满村,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不就全清楚了吗?您老就擎等着到时候吃咱这稻花养出来的鲜鱼吧!”

  他带着十足的把握,伸手拍了拍王信那瘦削却硬朗的肩膀。

  “我的话,您难道还不相信吗?”

  王信老爷子作势就抬起手里的烟枪,作势要往王安平脑袋上敲,不过那动作明显是虚的,带着点长辈的嗔怪,没好气地说道:“小兔崽子,你跟老子没大没小的?老子这肩膀也是你能瞎拍的?”

  说完,他转向一旁认真记录的王兴业吩咐道:“兴业,这边就交给你盯着了!严格按照安平说的,看田地大小,分放鱼苗!我得去其他几个村子转转,看看他们的进度。”

  王兴业点点头,应道:“放心吧三叔,我知道轻重,保管按数分好。”

  王信“嗯”了一声,又想起一事:“对了,还有订的那些果苗,这些天也该到了。咱有拖拉机这铁牛,就别麻烦人家苗圃大老远送过来了。你回头跟他们捎个信,就说苗准备好了吱一声,咱自己开拖拉机去拉!”

  看着王兴业再次点头应下,他那双老眼在忙碌的人群中扫视了一圈,对着王安平问道:“安平,看见你姐夫没?庄屠户人呢?”

  王安平踮起脚张望,田埂上人头攒动,哪里分辨得出,他扯开嗓子喊了几声“姐夫!”就听到人群里传来庄屠户洪亮的回应。

  “咋了?找我有事?”庄屠户拨开人群,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

  “小庄啊!”王信看着他,“明儿个就辛苦你起个大早,把猪圈里那头预备好的肥猪给拾掇了。”

  庄屠户咧嘴一笑,露出被烟熏得微黄的牙齿:“瞧您老说的,客气啥,这不就是我的活计嘛!明儿一早?成!”

  王信肯定地点点头:“对,明儿一早收拾利索,中午咱就在稻谷场那边摆开阵势,搭上简易灶台,全村老少吃顿热乎的杀猪饭!行了,你们忙着,我走了。”

  说完,王信老爷子背着手,迈着稳健的步子,身影渐渐消失在田埂尽头。

  王安平目送老爷子走远,转头对王兴业笑道:“叔,那这边可就全仰仗您了。”

  “滚吧滚吧!少在这儿碍手碍脚!”王兴业挥挥手,笑骂着赶人,眼里却满是信任。

  王安平心情舒畅,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往家走。

  他随意抬起胳膊看了一眼,不禁咂舌:短短二十天的春耕忙碌,日头毒辣,竟把这胳膊晒得黝黑发亮,跟抹了层桐油似的。

  “平哥!平哥!等等我!”身后传来气喘吁吁的呼喊。

  王安平转过身,看着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徐成,“四眼?有事?”

  徐成跑到跟前,脸上带着感激又有些局促的讪笑:“平哥,前天……前天表舅(指王兴业)去我家了,跟我说了,让我去管后山那片新规划的果园!说一天给记十个工分呢!表舅特意提了,是看在你平哥的面子上,村里才把这轻省又重要的活派给我的……”

  话说到后面,声音低了下去,脸上也臊得通红。

  一想到前两年所作所为,他就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不管怎么说,他、柱子,还有王安平,仨人可是光**玩到大的发小。

  他一个外姓人,从小在围坝村没少受同龄孩子的欺负,要不是后来跟王安平玩到了一块儿,有了这个硬气的“靠山”,那些欺负才渐渐消停,就算偶尔受点气,王安平也总会替他出头找回来。

  “过去的事甭提了!”王安平摆摆手,打断他的自责,正色道,“给你这活,是觉得你能干好。好好干吧,把果园当自家孩子一样经心!不过我得跟你说清楚,管理果园可不是栽下去就完事的轻省活儿!里面的学问门道多着呢,剪枝、防虫、施肥、嫁接……样样都得讲究。你想把这活儿长久干下去,干出个样儿来,光靠力气不行,还得下功夫学,跟着有经验的老师傅好好讨教才行。”

  对于大规模果园种植,他其实也缺乏直接经验。

  他自己小院里那几棵梨树、黄桃、油桃,都是买的现成嫁接好的苗,栽下去浇浇水施施肥,倒也长得不错。

  至于嫁接这精细活儿,他也就刷短视频时看过皮毛,真要上手,心里也没底。

  好像得选那些果子又大又甜、长势好的树,剪下健壮的枝条当“码子”,再嫁接到合适的砧木上……这其中的窍门,还得摸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