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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舰队,如今应该称之为“7号自由港第一资产舰队”,正在进行出发前的最后整备。

  星港之内,巨大的机械臂如史前巨兽的骨爪,正将一箱箱高能营养膏与纯水模块吊运至各舰的补给仓。

  维修机器人喷吐着蓝色的电弧,在舰体上游走,修复着那些并非因战斗、而是因“存在性清算”而留下的光滑创口。

  这一切看起来与过往任何一次远航前的准备并无二致,然而,一股无形的、名为“荒诞”的瘟疫,却早已渗透进每一寸合金装甲,弥漫在每一个船员的心头。

  旗舰“天秤座”的舰桥之上,赫克托正审视着一份刚刚由全舰军官联名赶制出的文件。

  它的标题不再是“作战预案”或“战术部署”,而是――【关于“坏死星域”开拓项目的初步可行性分析暨风险对冲方案】。

  赫克托的手指,捏着那份数据板的边缘,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戎马一生,签署过的文件足以堆满整个舰桥,可没有一份像眼前这份这样,让他感到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错位感。

  报告的内容,是部下们用尽了毕生所学,强行将军事术语翻译成商业黑话的产物。

  “目标区域的‘价值熵增’效应,可视为一种极端的、不可控的‘市场通缩’环境。”

  “我方舰队作为‘外部资本’,进入该市场将面临瞬间‘资产清零’的风险。”

  “建议:在获得‘市场准入许可’或‘政策性保护’之前,任何‘投资行为’都等同于**。”

  这些结论,每一个字都浸透着理智与恐惧,它们以一种近乎哀求的姿態,向新的所有者展示着此次航行的全部疯狂。

  赫克托沉默地看完了报告。

  他没有愤怒,也没有绝望,只剩下一种被现实碾碎后重塑的麻木。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舰桥内那些正襟危坐、却难掩焦虑的部下们。

  他们是全宇宙最精锐的战士,如今却像是一群即将被送上屠宰场的牲口,等待着一个无法理解的命运。

  “你们的分析很有道理。”

  赫克托开口了,声音平稳得像一潭死水,“这份报告,我会原封不动地提交给审计官阁下。”

  几位军官的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希望之光。

  “但是,”

  赫克托的话锋一转,那仅存的微光瞬间被掐灭,“在得到驳回指令之前,所有准备工作,必须按最高标准继续进行。补给、检修、航线规划,一分一秒都不能延误。”

  “指挥官!”

  战术长终于按捺不住,他猛地站起身,脸涨得通红,“这已经不是风险大小的问题了!这是在让我们开着舰队去跳火坑!我们是战士,不是去进行**式商业考察的疯子!”

  他的话音未落,一股冰冷的、仿佛来自深渊的压力便笼罩了整个舰桥。

  那并非赫克托的威压,而是源自每一个船员手腕上那个新配发的终端。

  终端的屏幕上,那个代表着“破产”的黑色漩涡印章,正在以一种极低的频率,幽幽地闪烁着。

  一个冰冷的提示音,同时在所有人的脑海中响起。

  【警告:检测到资产个体(编号G—7701,战术长)出现负面情绪波动,资产价值评估正在轻微下调。持续的非建设性行为,可能导致您的‘存在评级’跌破安全线。】

  战术长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他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身体僵在原地,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军服。

  他感受到了。

  那种被从“存在”的账本上划掉一笔的、彻骨的寒意。

  赫克托的目光冷冷地扫过他,然后转向所有人,一字一顿地说道:“看来你们还没明白我们现在的处境。忘掉你们的身份,忘掉你们的荣誉,忘掉你们的常识。我们现在唯一需要记住的,只有一件事。”

  他伸出一根手指,指向了那个正在闪烁的黑色漩涡。

  “我们,以及这艘船上的每一颗螺丝,都属于那位审计官阁下。我们的‘存在’,是他暂时豁免了我们的债务,才得以保留的‘资产’。而资产的唯一使命,就是为所有者创造价值。”

  他的声音在死寂的舰桥中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柄冰冷的锤子,敲碎了众人心中最后一点属于军人的幻想。

  “所以,收起你们那可笑的恐惧和质疑。从现在开始,审计官阁下的命令,就是市场规律。他的意志,就是我们的盈利目标。”

  “至于**?”

  赫克托的嘴角扯出一个残酷的笑容,“对于一项即将被清算的‘不良资产’而言,能够作为‘风险投资’被投入市场,已经是一种仁慈了。”

  就在这时,一道指令直接投射到了舰桥的主屏幕上,打断了这场压抑的训话。

  那并非文字,而是一个坐标。

  一个位于7号自由港核心区,“清算者”平台内部的坐标。

  【传唤:第一资产舰队负责人,赫克托。】

  【事由:项目启动前的最后尽职调查。】

  赫克托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那动作一丝不苟,仿佛不是去面见一位神秘莫测的新主,而是要去参加一场决定公司命运的董事会。

  他转过身,对副官下达了简短的命令。

  “我离开期间,所有工作照常进行。记住,我们现在是一家公司,而公司,是不需要情绪的。”

  当赫克托再次站在那空旷的王座平台之下时,他心中的敬畏,又加深了一层。

  赵丰年依旧静静地坐在那里,但赫克托能感觉到,对方的意志正同时处理着亿万道信息流。

  整个7号自由港的能源调配、商业税收、民政管理……

  这座庞大城市的每一个细节,都如同他指掌间的沙砾,清晰而有序。

  他正在以一种赫克托无法理解的效率,“经营”着这座城市。

  “你的报告,我看过了。”

  赵丰年的声音直接在他脑中响起,听不出喜怒,“结论很客观,风险评估也很到位。作为一份来自旧时代军事官僚的分析,勉强合格。”

  赫克托的心沉了下去。

  “但是,”

  赵丰年话锋一转,“你的团队,犯了一个根本性的错误。”

  他缓缓抬起手,一道庞大的三维星图在两人之间展开。

  星图的边缘,那片代表着“坏死星域”的深红色区域,如同一块正在溃烂的伤疤,触目惊心。

  “你们将‘价值熵增’,定义为了风险。”

  赵丰年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

  赫克托从未听过的,类似于“失望”的情绪,“这是典型的生产者思维,而不是资本家思维。”

  赫克托的大脑一片空白。

  生产者?

  资本家?

  “熵增,意味着秩序的崩解,价值的流失。对于一个想要维持现有资产价值的生产者来说,这当然是灭顶之灾。”

  赵丰年幽蓝的目光,落在了那片深红色的星域上,仿佛在审视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

  “但对于一个寻求机会的资本家而言,秩序的崩解,恰恰意味着旧有价值体系的崩溃。而价值体系的崩溃,则意味着……遍地都是被严重低估的、等待重新定价的廉价资产。”

  他的意志,化作一道清晰的指令,涌入赫克托的脑海。

  “我要你去的,不是一个坟场。而是一个正在经历剧烈通货紧缩、所有资产都在疯狂贬值的、即将崩盘的巨大市场。”

  “在这样的市场里,任何拥有‘稳定货币’的外部资本,都是神。”

  赫克托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他感觉自己坚守了一生的世界观,正在被对方那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彻底颠覆。

  “至于你们担心的‘资产清零’风险……”

  赵丰年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伸出手指,对着赫克托的方向,轻轻一点。

  一道纯粹由数据和法则构成的光流,瞬间没入了赫克托的眉心。

  赫克托浑身剧震,他感觉自己的权限被瞬间提升了。

  他手腕上的终端屏幕上,那个黑色的漩涡印章旁边,出现了一个新的授权标识。

  【项目授权已激活:‘资产稳定协议’。】

  【协议内容:在‘坏死星域’项目执行期间,第一资产舰队的‘存在价值’将被临时锚定。任何试图剥离其价值的外部效应,将被视为对7号自由港发起的‘恶意做空’行为。】

  【处置方案:触发该协议后,系统将自动以您的舰队为‘抵押物’,向对方发起‘存在性诉讼’,强制清算其‘做空资本’,用以对冲您的资产损失。】

  赫克托呆呆地看着那段说明,每一个字他都认识,但组合在一起,却形成了一种让他灵魂战栗的逻辑。

  这……

  这不是保护!

  这根本就是一个用舰队做诱饵的、碰瓷式的金融陷阱!

  审计官阁下,给了他们一柄名为“自保”的武器,但这柄武器的本质,却是将任何敢于攻击他们的敌人,都瞬间拖入一场必败的破产官司!

  “现在,你就是‘稳定的货币’。”

  赵丰年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去吧,赫克托经理。”

  “去那个即将崩盘的市场,给我带回来一些……值得收购的便宜货。”

  “这是你的第一份KPI。别让我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