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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赫克托踏上“天秤座”舰桥的那一刻,迎接他的并非往日那种井然有序的肃穆,而是一种仿佛能将光线都吞噬殆尽的、粘稠而绝望的死寂。

  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询问,每一道投向他的目光都像是一枚探针,试图刺穿他那张毫无表情的面具,挖掘出舰队未来的命运。

  他回来了。

  败了。

  成了别人的财产。

  这个残酷的事实,如同一道无形的烙印,已经深深地刻在了舰桥内每一个人的灵魂里。

  他们曾经是万商天路的骄傲,是横行宇宙的秩序维护者,而现在,他们只是一份等待被估价、被处置的资产清单。

  “指挥官……”

  副官的声音艰涩地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赫克托没有看他,径直走向了那张曾象征着无上权力的指挥官宝座。

  他没有坐下,只是用手撑着冰冷的金属椅背,仿佛那能给予他一些支撑。

  他的目光扫过全场,扫过那些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他沙哑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掩饰的疲惫。

  “审计官阁下,下达了新的指令。”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连维生系统的循环风声似乎都停歇了。

  赫克托深吸了一口气,将那份足以颠覆他们整个世界观的命令,一字一句地吐露出来。

  “第一,整理舰队的完整运营成本报告。第二,提交所有装备的资产折旧清单。”

  前两条命令虽然听起来像是财务部门的工作,却还在可以理解的范畴内。

  然而,当赫克托说出第三条指令时,整个舰桥的空气仿佛都凝固成了冰。

  “第三,基于我们现有的人员与装备,拟定一份……业务拓展计划书。”

  他艰难地咀嚼着这个陌生的词汇,每一个音节都带着苦涩,“目标,在一个标准月内,为7号自由港创造三倍于舰队自身维护成本的……净利润。”

  净利润。

  这个词像一颗引爆的闪光弹,在所有军官的脑海中炸开,留下一片刺眼的空白和尖锐的耳鸣。

  他们面面相觑,从彼此的眼神中看到了同样的荒谬与茫然。

  他们是军人,是战士,他们懂得如何摧毁,如何征服,如何用炮火来计算战损比。

  可利润是什么?

  业务又该如何拓展?

  用主炮去轰开某个星球的矿脉,然后让陆战队下去挖矿吗?

  还是说,用战舰的威慑力去……

  收保护费?

  这已经不是屈辱了,这是一种彻头彻尾的、来自不同物种之间的逻辑错位。

  不等众人从这巨大的冲击中回过神来,赫克托投下了最后一枚重磅炸弹。

  “补给完成后,舰队将立刻启航。我们的第一个‘项目’地点……”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连他自己都无法相信这个命令的疯狂,“是‘坏死星域’。”

  “什么?”

  一名年轻的战术分析师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惊骇,失声喊了出来。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仿佛听到了死神的判决。

  坏死星域!

  那个在万商天路星图上被标记为绝对禁区的死亡之地!

  那个吞噬了数支精锐勘探舰队,连骸骨都未曾吐出的宇宙深渊!

  “指挥官,那地方……”

  副官的声音在颤抖,“根据我们数据库里最高权限的记录,那里存在着无法解析的法则畸变。任何进入该区域的物质,其‘存在’的价值都会被迅速剥离,最终化为毫无意义的混沌信息。那不是一个可以征服或者开采的地方,那是一个……概念上的坟场!”

  “我知道。”

  赫克托闭上了眼睛,额角的青筋因为极度的压抑而暴起,“我所知道的,审计官阁下全都知道。而他称之为……一笔烂账。”

  烂账?

  把一个能让法则本身都腐烂的宇宙绝地,称之为一笔烂账?

  所有人的心中都升起一股彻骨的寒意。

  他们终于开始模糊地意识到,自己这位新主人的思维方式,究竟是何等的……

  非人。

  “执行命令。”

  赫克托重新睁开眼,所有的情绪都已被他强行压回了那副钢铁般的面具之下,“情报部门,立刻将所有关于‘坏死星域’的资料整理出来,进行最高优先级的风险评估。工程部门,核算我们的补给需求。所有人,从现在开始,忘掉你们军人的身份。你们是项目经理,是资产评估师,是市场分析员。”

  他环视四周,声音变得低沉而有力。

  “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去打一场不可能胜利的战争。而是要去完成一份……更加不可能完成的企划书。”

  “而这份企划书的优劣,”

  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那位失声的年轻分析师脸上,一字一顿地说道,“将决定我们,是作为一项有价值的资产继续存在,还是作为一笔无可救药的坏账,被彻底‘优化’掉。”

  “优化”这个词,轻飘飘的,却带着足以压垮星辰的重量。

  舰桥内,再无一人出声。

  一种比战败更加深刻的恐惧,攫住了所有人的心脏。

  那是对“存在”本身被否定的恐惧。

  半个标准时后,一份由舰队最顶尖情报分析团队紧急生成的报告,被传送到了赵丰年的王座前。

  赫克托站在平台之下,姿态恭敬,内心却无比沉重。

  他相信,任何一个有理智的决策者,在看到这份用无数生命和财富换来的血淋淋的数据后,都会放弃那个疯狂的计划。

  报告用最简洁的语言和最直观的模型,展示了“坏死星域”的可怕。

  【……根据过往17次勘探记录,其中17次均告失败。损失包括S级勘探舰3艘,A级护航舰队12支……】

  【……核心风险:未知“价值熵增”效应。进入该区域的探测器,其结构复杂度会以指数级衰减,在平均3.7个标准时内,从精密机械分解为成分单一的金属粉末……】

  【……逻辑污染:所有传输出的数据均携带高强度信息病毒,曾导致三个星港级主脑陷入逻辑悖论而永久宕机……】

  报告的末尾,用加粗的血色字体给出了最终结论:【风险评级:不可估量。】

  【建议:永久隔离。】

  【任何形式的商业或军事行为,预期回报率均为:负无穷。】

  赵丰年平静地看着这份报告,幽蓝的瞳孔中,那些代表着死亡与毁灭的数据,正以一种截然不同的方式被他重新解读、运算。

  “负无穷的回报率……”

  他轻声自语,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赫克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以为自己的谏言起到了作用。

  然而,赵丰年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如坠冰窟。

  “……这意味着,一个尚未被定价的、无限广阔的清算市场。”

  赵丰年缓缓抬起头,目光穿透了赫克托,仿佛看到了那片被整个宇宙所遗弃的星域。

  他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冰冷的、带着一丝狂热的弧度。

  “他们把法则的崩溃叫做风险,我把它叫做‘无主资产’。”

  “他们把逻辑的污染叫做灾难,我把它叫做‘待重组的债务’。”

  “赫克托,”

  他下达了最终的指令,那声音平静得如同在宣布一项既定的事实,“你的企划书,我已经替你写好了标题。”

  “项目名称:关于‘坏死星域’的破产清算与强制收购。”

  “准备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