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侯心头一紧,惴惴不安。

  这是在诈他吧!

  即便是枕边人庄氏,他亦不曾向其透露半分关于暗中结党之事。至于与那位贵人的往来,明面上更是做得滴水不漏,任谁也寻不出半点蛛丝马迹。

  毕竟,这上京城里谁人不知,他这个永宁侯虽顶着侯爵之名,实则处境微妙。

  “儿子不知父亲此言何意。”

  “儿子可是您和大长公主殿下的嗣子,怎可能折腰卑躬,屈膝奉他人为主。”

  裴桑枝闻言,暗自骂了一声“蠢货”。

  不开口则已,一开口竟就踩在了驸马爷的逆鳞上。这下,怕是真要实现那“打不死就往死里打”的盛景了。

  期待的紧。

  果不其然,裴驸马听得永宁侯还有脸敢攀扯清玉大长公主,脸色骤变,顿时怒不可遏道:“打!”

  “留一口气,扔进暗室,不必给水米。这等腌臜东西,死了倒干净。”

  裴桑枝眸色淡淡,语气平平:“父亲,事到如今何必再做无谓的挣扎,再使遮掩狡辩的把戏,怕是要把性命都搭进去。”

  “纵有泼天的富贵,也得留着性命才能享用,您说是不是?”

  “是愿做锦衣玉食的富贵侯爷,还是甘为荒冢一堆的凄凉白骨,这选择想必不难决断吧?”

  鞭声破空,一记狠过一记,重重抽在永宁侯的脊背上。

  裴桑枝的风凉话,听在永宁侯耳中,无异于是在血淋淋的伤口上又撒了一把盐。

  “你除了搬弄是非、挑唆人心,还有何能耐!”永宁侯目眦欲裂,血腥气在唇齿间翻涌弥漫。

  裴驸马一字一顿:“她能活到认祖归宗,就是天大的能耐、天大的本事。”

  又是几鞭子落下,永宁侯终于支撑不住,昏死过去。

  “拿冷水泼醒!”

  “这顿鞭刑,还没完。”

  不知打了多久,只知地上的血滴滴答答地积了一大滩。

  待永宁侯悠悠转醒,只觉周遭漆黑如墨,伸手不见五指,甚至连一丝声响也无。

  他心头猛然一紧,有那么一瞬,疑心自己目不能视,耳不能闻。

  这是……

  这是真的把他丢进了暗室,任由他自生自灭吗?

  灼烧般的疼痛,成了他分辨真实与虚妄的唯一凭据。

  但,无尽的恐慌不受控制地在心底蔓延,一寸寸蚕食着他残存的理智。

  他怕死……

  他不想死……

  更不甘心的安安静静,无声无息。

  他的人生际遇,该是轰轰烈烈,让后人提起啧啧称奇的。

  明明……

  明明在此之前,一切都走的分外顺遂啊。

  太夫人为驸马爷择选嗣子时,会有意避开那些生父尚在人世的子弟。“好巧不巧”他的生父和一母同胞的兄长,为救前往佛寺为未及降生的长子点长明灯的太夫人而殒命。

  这一场舍命相救,倒让他从此入了太夫人眼中。

  承蒙太夫人青睐,在太夫人悉心引荐与人脉提携之下,他在上京城的年轻才俊中渐露锋芒,声名日盛。

  又因此,有幸与萧氏一族的嫡女相识结缘,在嗣子一事尚未尘埃落定之际,就得以与名门闺秀定下姻缘婚盟。

  在旁人看来,这门婚事简直是门不当户不对。

  是他高攀了萧氏贵女,是萧家瞎了眼才会相中这么个旁支子弟。

  毕竟那时节,萧老大人虽已式微却未彻底失势,萧氏若想择个官宦子弟为婿,原不过是易如反掌的事。

  后来,他渐知太夫人赏识温厚宽和、洁身自好、重诺守信之人,故而萧氏言辞恳切提出退婚时,他当即立下重誓,承诺此生绝不相负。

  萧氏为他诚意所动,携丰厚嫁妆下嫁于他。

  在太夫人眼中,他不仅是恩人之子,更似上天赐予的慰藉。

  秉性纯良如美玉无瑕,心志专一似磐石不移.....

  尤为玄妙的是,“他”的生辰八字与太夫人痛失长子那日的时辰只差分毫。

  这般巧合,在太夫人看来,分明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俨然是上天注定要将缘分延续下去。

  所以,他有惊无险的在一众旁支子弟里胜出。

  他这个出身旁系的无名之辈,摇身一变成了清玉大长公主和驸马爷的嗣子,成了这百年侯府的新主子。

  他成了永宁侯!

  然,清玉大长公主那双眼睛毒辣得骇人,仿佛能洞穿人心。他站在大长公主面前,宛如一只粗瓷大碗,里里外外都被看得通透。

  大长公主不喜他。

  太夫人下葬后,大长公主便决然迁居公主府,从此对永宁侯府诸事不闻不问。驸马本就是个庸碌无能之辈,素来唯大长公主马首是瞻,此番自然亦步亦趋地随驾前往公主府。

  彼时大长公主凤体已然违和,他虽暗自忐忑,倒也不至在人前露了怯色。

  正如他所预料的那般,不出几年,大长公主便撒手人寰。

  驸马爷那个蠢的,径直住进了佛宁寺清修祈福,只年关祭祖时,方肯下山回侯府一趟。

  有此缘由在,上京城的达官显贵们虽暗地里笑话他不得驸马爷欢心,明面上却还要给几分薄面,连带着对他也高看几眼。

  他对那些暗地里的讥嘲置若罔闻,只是日复一日地等待着驸马爷咽下最后一口气,好将公主府丰厚的家产尽数收入囊中。

  届时,又是他一飞冲天的机遇。

  一切很顺遂的……

  即便偶有波折,亦能很快化险为夷。

  直到……

  直到裴桑枝认祖归宗!

  他的好运气,就像是被什么拦腰截断了一样,戛然而止。

  庄氏怎么能生出扫把星似的女儿!

  想着想着,永宁侯越发昏沉。

  他清楚地记得,他正身处暗室,漆黑的什么都看不到,可为什么他却接连看到了生父、看到了一母同胞的兄长、看到了萧氏、甚至看到了裴惊鹤……

  惊鹤是他的血脉吗?

  不!

  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他为什么会看到这些早已入土的人。

  他是快死了吗?

  这一刻,恐惧攀升至最高点。

  是啊,纵有泼天的富贵,也得留着性命才能享用。

  “救……”

  “救命……”

  永宁侯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捶打着地面,试图制造出足以惊动外界的声响。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死寂,指尖却忽然触到一片黏稠温热的液体。

  他的血……

  再这样下去,就算不会活生生疼死,也会硬生生流血流死。

  什么贵人!

  什么从龙之功!

  都不及他眼下切切实实活着来的重要。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他赌不起,更不敢赌。

  裴桑枝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驸马爷又是个一根筋儿的**。这两人凑在一处,真能眼睁睁看着他命丧黄泉。

  “我……”

  “我说!”

  “我愿意坦白一切。”

  “这一次,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