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愿的电话挂了。

  她的最后一句话,顺着风声,慢慢消散在火把的燃烧中。

  宿怀捂着屏幕的手,也终于慢慢放下。

  无尽的悲伤,笼罩着他。

  不属于他的情绪,此时却如铺天盖地的潮汐,淹没他,吞噬他。

  “祝你…有个美好的明天。”

  宿怀抬起头,入目的,却是逐渐沸腾的大火。

  这座被森林包裹的古堡庄园,此时正在被火焰吞没。

  从一部分,逐渐吞向全部。

  悲伤在瞬间被打散,叫嚣的暴戾和麻木的平静回到身体内。

  近乎死板的麻木,被他称之为平静。

  他果然算不上一个遵守承诺的人。

  宽容,仁慈,是属于正常人的恩赐,而不是一个病人眼中笼统的概念。

  宿怀已经不需要再去追寻生命的意义了。

  毫无意义。

  对他而言,无法理解的悲伤,已经是属于他人生,全部的意义。

  “西莫,小西莫。”

  记忆在此时混乱,意外的复苏了很久之前的画面。

  “妈妈不是西国人,但我知道,在西国的语言中,西莫有等待,倾听的含义。”

  “西莫,等待的过程,其实就是你的爱真正流动起来的时候。”

  “等待并不可怕,当你爱上一个人的时候,你就会发现,其实在等待的过程中,你会倾听到自己的心脏在跳动。”

  “为你自己,为了爱的人。”

  可是母亲,你的一字之差,只渗透到表层的理解,却远远不知道,其实在古时的文化里。

  西莫这个名字,还有另外一个意思。

  ——野心,死亡。

  失去情绪自控和束缚的人,他的野心同样不受控。

  随心所欲,会随着每一次思想的波动,随时冲破牢笼,带着毁灭一切的张狂。

  然后,迎来无数的死亡。

  包括自己。

  比如此刻,宿怀望着逐渐冲天的大火,却很诡异的找到了平静。

  平静过后,便是无止境的冲动和疯狂。

  烧掉一切,杀死所有人,他才能换来永恒的宁静。

  连同他所选择的名字,西莫.奥罗拉一起,让这片古朴的土地上,成为即将埋葬一切的坟冢。

  从此以后,会让他暴戾的人和事,冥思苦想却雕不出脸的雕塑,他的伤痕,他的焦躁,他鼓动瘙痒的血肉。

  全部都会淹没在无穷尽的大火中。

  所以——!

  杀死他们,烧死他们!杀死他们,烧死他们!杀死他们!烧死他们!杀死他们!烧死他们!杀死他们!烧死他们!

  宿怀举着火把的手动了。

  他青蓝色的眼瞳在这瞬间绽放出妖异的磷光。

  “西莫,小怀,这一生,不要爱上任何人,我死的时候,不要哭……”

  “不要让任何人,夺走你的爱,战胜你的情绪,用你的眼泪,成为她胜利的荣耀。”

  叮叮叮——!

  列表强提醒的消息,刺痛了他睁大的眼眸。

  宿怀眉间微动,近乎迷茫的按开屏幕。

  鲜艳的小红点,在朋友圈的界面上反复提醒。

  宿怀点开视频的第一秒,祈愿夹着嗓子激动又兴奋的声音传了出来。

  天际上,烟火盛放。

  绚烂的烟花和眼前燃烧的建筑重叠,惨叫,哀嚎,渐渐淹没在烟花的炸开声音中。

  当视频结束时,宿怀退出了视频,可那行字,却无可避免的映入眼帘。

  【祈愿:祝你有个美好的明天。】

  手机很突然的掉在地上,滞后性非常强烈的,属于十几年前埋葬的悲伤突然袭来。

  “小怀,只要你相信,爱就是这世间最强大,最恒久的力量。”

  “我的孩子,忘记爱,忘记我。”

  雪在降落,突然袭来的悲伤让他忍不住干呕,他茫然的捂住嘴,全然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宿怀被这滞后了十几年的悲伤,打了个措手不及。

  他拼命的压抑,拼命的维持平静。

  可到最后,却逐渐扭曲成了诡异的表情,笑不像笑,哭不像哭。

  狼狈的,匆忙的,宿怀丢下一切,近乎疯狂的闯进这座被大火波及的古堡。

  逆着浓烟,哪怕身上的衣服被火星燎出滚烫的痕迹,也还是冲进了凌乱昏暗的房间。

  满地的石膏碎块,手刻刀,碎末。

  宿怀狼狈的扑到地上,也不管握住的是刀把还是利刃,他爬到刚刚塑出人形的石膏前。

  用力的扎了下去,碎掉的粉末掉在地上,同时掉落的,还有宿怀莫名垂落的眼泪。

  他身上去摸,一片湿润。

  宿怀瞳孔紧缩,几乎在一瞬深缩成尖。

  他的手抖着,用力的,更快的雕刻了起来,没有细致可言。

  他拼命的抓挠着身上的血肉,直到**的皮肤都被抓出了血痕。

  浓烟越来越重,呼吸道犹如火烧般的痛了起来。

  旁边散落的,是他曾经雕刻的雕塑,那些石像的五官眉眼,每个都不一样,也不足够协调。

  可它们唯一相似的,就是眉眼处,都几乎与祈愿有不同的相似处。

  可如今在他手中,冒着大火也要雕刻出来的石膏塑,却逐渐演变成另外一个女人的样子。

  “宿怀,不要再将这个世界,与你所期待的,向往的世界作为比较。”

  “而是试着接受它,融入它。”

  “五十块,我买你给自己一个机会,宽容别人,宽容自己。”

  最后一刀,宿怀深深的将刀尖扎入地板中,他的手已经满是抓痕,新伤旧伤相叠,融合在一起,足可见频率很高。

  那是一尊笑着的,温柔的女人雕塑。

  和宿怀的面容有三分相似。

  她带着迟缓的,滞后的悲伤一起回来,和脑海里不断回响的话一起,将宿怀扔在大火中的悲伤全部取回。

  垂落的泪,渐渐变成了低声的呜咽。

  无法感受情绪的病人,终于得到了一味药,很少,药效很短。

  它让宿怀短暂被治愈,可它的副作用,却远远比病痛难熬。

  他蜷缩在地上,裹挟着浓烟和烈焰,逐渐演变成拼命的嘶吼和哀嚎。

  震撼,悲伤,喜悦。

  他一生缺失的情绪,在极短暂的时间内,以潮汐回引的方式,骤然汇拢。

  而宿怀也终于迟缓的承认。

  ——他是人类。

  他违背了母亲的临终遗言,他真的……爱上了一个属于这个世界的人。

  是爱,是爱吗?

  宿怀猛然惊醒,他抓着颈侧的伤痕,跌跌撞撞的爬了起来。

  呼吸道的损伤,和眼前模糊的生理泪水,让他的意识开始混乱。

  他的眼前,忽然炸开了无数绚烂的烟花。

  埋葬野心,蔑视死亡。

  等待并倾听着,神明恩赐给你的明天,更美好的明天。

  宿怀抓起留在房间内的手机,抖着手,拨通了回拨的按钮。

  “灭火,灭火!”

  明天,他要走向明天,走向他还朦胧空白的明天。

  西莫奥罗拉,不该留在这里。

  西莫奥罗拉,要走向更美好的明天。

  直到有一个人,能再次轻而易举的取走他的眼泪,凝在空中,成为战胜者的荣耀与勋章。

  他注定要成为一个战败者。

  这场战役,他只要成为一个战败者。

  取走他的眼泪,控制他的情绪,碾压他的人格,摒弃他的尊严,藏起混乱崩坏的自己。

  他要一个主宰,一个塑造他世界,成为他世界的主宰。

  就当是一个无能为力的战败者,在对他的国王摇尾乞怜。

  于是此刻,东西两方,遥遥万里。

  世界下着同一片雪。

  也是在这一天,宿怀的世界,他的三观,他的想法,他的束缚,他为守恒定下的规则,全数在瞬间崩塌。

  而后重新建构,成为一片虚拟的废墟。

  他在等待一个王。

  塑造他,锁住他。

  然后,主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