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数名宝钞提举司的差役,手持着一沓制作精美的烫金请柬,分赴京城各处。

  这请柬的设计,本身就透着贾环的魔鬼手腕。

  它没有用官府的正式行文,而是采用了商界最高规格的拜帖形式。

  纸是昂贵的洒金宣,墨是上好的徽州墨,封面不是官印,而是一个由贾环亲手设计的、形似古代方孔钱,又暗含天圆地方之理的“宝钞提举司”徽记。

  这既表明了官方身份,又传递出一种“我们是来谈生意”的平等姿态。

  请柬一出,整个京城的金融圈,如同被投入了一块巨石的池塘,瞬间炸开了锅。

  “宝钞提举司?就是那个十四岁庶子掌管的新衙门?”

  “定向招标?承销五百万两的‘国信券’?这是什么章程?”

  “疯了!朝廷发行凭证,不自己派官吏去卖,反倒要找我们这些商贾来承销?闻所未闻!”

  各大银号的掌柜们,在最初的震惊与嘲笑之后,立刻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当他们看到请柬上那“圣上御笔亲批”的字样,和“择优而取,共襄盛举”的措辞时,所有人都沉默了。

  他们都是人精,立刻明白,这背后,是天子不容置疑的意志。

  而那“五百万两”的数字,和“承销之权”四个字,更像是一块带着无上诱惑的血色肥肉,让他们每个人的心跳都开始加速。

  内阁,值房。

  气氛比昨日更加冰冷。

  张廷玉、李光地、田文镜三位重臣,看着手中由各自家人紧急呈上来的、一模一样的烫金请柬,脸色铁青,一言不发。

  弹劾的奏折还压在紫宸殿,他们还长跪宫门外以示死谏,结果那个黄口小儿,非但没有丝毫收敛,反而用这样一种近乎羞辱的方式,直接将战火烧到了他们的后院!

  “竖子!竖子欺我太甚!”

  张廷玉气得浑身发抖,将那份精美的请柬揉成一团,狠狠地摔在地上,“这是阳谋!这是赤裸裸的阳谋啊!他知道我等身后皆有家族产业,便用这泼天大利来分化我等!他这是在问我们,是要圣贤之道,还是要真金白银!”

  “阁老,万万不可中了他的奸计!”

  李光地急忙道,“他越是如此,越证明他已是黔驴技穷,只能用这等市侩手段来应对。我等只需稳坐钓鱼台,不予理会。他那所谓的招标大会,若是我等背后支持的几家大银号都不去,便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届时,圣上自会明白,离了我等士大夫,他那套空中楼阁,根本行不通!”

  “不错!”

  田文镜附和道,“我们这就传话回去,严令各家掌柜,绝不可赴此‘鸿门宴’!我倒要看看,他贾环一个人,如何唱完这场独角戏!”

  三位重臣立刻达成一致,纷纷派心腹家人,火速赶往德源昌、恒通记等银号,传达“不许参与”的死命令。

  在他们看来,这场交锋,他们已经胜券在握。

  然而,他们终究是低估了“利”字的力量,也高估了自己在家中那些浸**商海一生的子侄辈心中的“圣贤分量”。

  德源昌总号,后堂密室。

  张廷玉的长子,德源昌的幕后大东家张若谷,正看着手中的请柬,眼神闪烁不定。

  他面前,站着的是德源昌的总掌柜,一个年过半百,精明得如同狐狸一般的老者。

  “父亲的命令,你们都听见了?”

  张若谷的声音有些干涩。

  老掌柜躬身道:“回大爷的话,听见了。阁老的意思,是让我们放弃这次机会,联合各家,给那位贾提举一个下马威。”

  “你怎么看?”

  老掌柜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商人的精光:“大爷,恕老奴直言。阁老是阁老,他是朝廷的宰辅,想的是国之体统。但我们,是德源昌,我们想的,是张家的百年基业,是这京城内外数千伙计的饭碗。”

  他拿起算盘,手指在上面飞快地拨动了几下,发出清脆的响声。

  “五百万两的承销权。按市面上的惯例,即便我们只抽半成的‘辛劳费’,那也是两万五千两的纯利!这笔钱,足够我们德源昌开三家分号!”

  “这还只是其一。”

  老掌柜的声音压得更低,“大爷,您想。这‘国信券’,是圣上亲批,以未来十年税赋为担保。这是什么?这就是大周朝的信誉!谁拿下了这承销权,就等于将自己的银号,和朝廷的信誉,绑在了一起!日后,我们德源昌的会票,就是金字招牌!天下财富,还不任由我们调动?”

  “最关键的是第三点!”

  老掌柜的呼吸都有些急促了,“那贾提举说,要‘择优而取’!还要为日后的‘交易市场’,定下规矩!大爷,这已经不是一笔生意了!这是在定天下未来数十年,甚至上百年的金融秩序啊!谁能参与其中,谁就是未来的王者!若是我们今日为了所谓的‘意气之争’而放弃,明日,恒通记、四海通他们,必定会取而代之!到时候,此消彼长,不出十年,京城之内,哪里还有我们德源昌的立足之地?”

  张若谷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可是……父亲那边……”

  “大爷!”

  老掌柜猛地一躬身,“阁老他日总有致仕之时,可张家的基业,是要代代相传的!是守着圣贤书喝西北风,还是抓住这百年难遇的机会,让张家更上一层楼,全在您一念之间啊!”

  张若谷在密室中来回踱步,脸色变幻不定。

  许久,他猛地一停,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狠厉。

  “去!给我备车!”

  他咬着牙道,“备厚礼!我们,去宝钞提举司!”

  ……

  宝钞提举司,正堂。

  那张巨大的舆图之下,贾环端坐于主位。

  他身侧,探春带着帷帽,如同一位干练的女师爷,手持纸笔,准备记录。

  堂下,摆着十几张椅子,此刻已是座无虚席。

  京城所有能排得上号的银号、钱庄、当铺的掌柜或东家,一个不落地,全都到了。

  他们彼此之间,眼神交汇,既有戒备,又都难掩兴奋。

  谁也没想到,自己最大的竞争对手,竟然都违背了“上头”的命令,跑来赴宴了。

  尤其是当德源昌的张若谷,亲自带着总掌柜踏入大门的那一刻,所有人都知道,那所谓的“联合抵制”,已经成了一个笑话。

  贾环看着济济一堂的商界巨擘,脸上没有丝毫得意,平静得如同一潭深水。

  他等到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才缓缓开口,声音清朗,直入主题。

  “诸位,想必都知道今日请各位来,所为何事。”

  “我只说三点。”

  “第一,此次发行的五百万两‘国信券’,圣上亲笔担保,户部备案,以大周未来十年税赋为抵押。它的信誉,比诸位银号里所有的真金白银,只高不低。”

  “第二,承销权。我宝钞司,不要诸位一文钱的孝敬,也不问诸位背后的靠山是谁。我只要看三样东西:最低的承销耗费,最快的筹款速度,最稳妥的资金方案。谁的方案最好,这天大的富贵,就归谁。”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因激动而涨红的脸,抛出了最后的、也是最致命的诱饵。

  “第三。此次的承销商,将不仅仅是商人。你们,将成为我宝钞提举司的‘特邀顾问’。日后,关于国信券的交易、抵押、流转市场的所有规矩,我,都会听取你们的意见。”

  “换言之,”

  贾环的嘴角,终于勾起了一抹笑意,“诸位今日所争,非一朝一夕之利。而是未来,谁能在这大周的金融棋盘上,拥有……执棋的资格。”

  话音刚落,整个正堂,瞬间沸腾!

  “贾提举!我们德源昌,愿以万分之三的耗费承销!五百万两,一月之内,必全数到账!”

  张若谷第一个站了起来,报出了一个低到不可思议的价格!

  “张大爷!您这是不给我们活路啊!”

  恒通记的掌柜也急了,“我们恒通记,万分之二!我们不要钱,只要这个为国效力的机会!”

  “我们四海通,分文不取!还愿倒贴三千两,作为提举司的办公之资!”

  整个大堂,彻底变成了一个疯狂的竞拍场。

  那些平日里道貌岸然的掌柜东家,此刻为了那个“执棋资格”,争得是面红耳赤,寸步不让。

  探春在帷帽之下,看得是目瞪口呆。

  她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自己这个三弟,手中那根名为“利益”的绳索,究竟有多么可怕的力量。

  它能让那些高高在上的王孙公子,变成嗜血的猎犬;也能让这些道貌岸然的儒商巨擘,化为争食的饿狼。

  贾环只是静静地看着,听着。

  直到争吵声渐渐平息,他才缓缓抬起手。

  “诸位的诚意,我都看到了。”

  他淡淡地道,“口说无凭。三日之内,将你们详细的方案,呈上来。三天后,我自会公布,这泼天的富贵,花落谁家。”

  说完,他便起身,在一众商人敬畏的目光中,径直走入了后堂。

  而就在当天傍晚,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停在了首辅大学士张廷玉府邸的后门。

  德源昌大东家张若谷,快步走下马车,神情复杂地走进了他父亲的书房。

  “父亲。”

  张廷玉正对着窗外枯坐,闻言,并未回头,只是用一种苍老而疲惫的声音问道:“你还是去了?”

  “是。”

  “为了那点蝇头小利,连为父的颜面,张家的清誉,都不顾了?”

  “父亲!”

  张若谷的声音陡然拔高,他上前一步,将一份他刚刚拟定的、关于如何利用德源昌遍布全国的网点,快速而高效地发行国信券的详细方案,放在了张廷玉的面前。

  “这不是蝇头小利!”

  张若谷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属于商人的狂热与兴奋,“父亲,您错了。我们都错了!那个贾环,他不是在经商,他是在……印钱!他是在用圣上的信义,铸造一个比黄金更稳固的财富帝国!我们今天若不参与进去,明天,就会被这个帝国,碾得粉身碎骨!”

  张廷玉的身子猛地一震。

  他缓缓回头,看着儿子那张因激动而通红的脸,再看看那份方案上,那些他看不懂,却能感觉到其中蕴**巨大能量的图表与数字。

  他沉默了。

  他忽然想起,几天前,自己长跪宫门,以为守卫的是圣贤之道,是国家之本。

  可现在,他却发现,自己像一个固执的、可笑的傻瓜。

  “父亲,”张若谷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恳求,“助我。帮我拿下这个承销权。这不仅仅是为了德源昌,更是为了……让我们张家,能在这场即将到来的、前所未有的变革中,活下去。”

  张廷玉闭上了眼睛。

  窗外,最后一片枯叶,从枝头落下。

  大周朝的冬天,似乎格外地漫长。

  而那个叫贾环的少年,却用一把火,将所有人都拖入了一个注定不会再有安宁的、滚烫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