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密卫的城门,大开着。

  没有欢迎的仪仗,没有跪拜的降官。

  只有一股萧条、压抑的死气,从这座被经济封锁了整整一个月的雄城中,弥漫出来。

  街道两旁,商铺关门闭户,偶有几个面带菜色的百姓,用麻木而又畏惧的眼神,偷偷打量着这支开进城来的、传说中由“少年财神”率领的周军。

  贾环骑在马上,缓缓走在城中的主干道上。

  他看到的,不是一座胜利的城池,而是一个濒临死亡的病人。

  商路断绝,就如同被掐断了血管,再雄壮的身体,也终将枯萎。

  “传令下去。”

  贾环的声音,在寂静的街道上,显得异常清晰,“第一,开官仓,放粮!在城中设十处粥棚,凡哈密军民,无论男女老幼,皆可凭户籍,连续三日,每日领取一顿稠粥,两个黑面馍。”

  “第二,查封阿古拉及一应叛将之家产,清点所有府库、钱庄、当铺之存银,由宝钞司统一接管。所有账目,即刻封存。”

  “第三,”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商铺牌匾,“以我宝钞提举司的名义,召集城中所有商号的东家、掌柜,明日辰时,于前总兵府议事。告诉他们,本官要送他们一桩,能让他们受用百年的天大富贵。”

  一道道命令,如同春雨,润物无声地洒向这座死气沉沉的城市。

  没有杀戮,没有抢掠,只有最直接、最有效的赈济与安抚。

  城中百姓那麻木的眼神里,渐渐地,有了一丝名为“希望”的微光。

  年富跟在贾环身后,看着这一切,心中早已没有了波澜。

  他知道,贾环的手段,从来都不是刀剑,而是人心。

  而收买人心,最快的,永远是粮食和银子。

  ……

  次日,哈密卫前总兵府,如今的“安西都护府”临时衙门内,济济一堂。

  城中能排得上号的商贾,无论汉人、回鹘、还是波斯、大食后裔,全都忐忑不安地聚集在此。

  他们不知道,这位一夜之间便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少年提举,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贾环没有坐在主位上,主位,他客气地让给了前来“旁听”的王景弘。

  他自己,则站在一张巨大的、新绘制的丝绸之路商道图前。

  “诸位,”

  贾环开门见山,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想必大家已经知道,从今往后,哈密卫,以及连接东西方的商路,将由我大周,由我宝钞提举司说了算。”

  堂下,一片压抑的沉默。

  “我知道,过去一个月,因为战事,商路断绝,诸位损失惨重。但本官今日召集各位,不是来清算旧账,而是来……开创未来。”

  贾环用一根长杆,在地图上,划出了一条从新安镇,经哈密卫,直通西域腹地的、金色的路线。

  “此路,我称之为‘安西商路’。自今日起,凡经此路之商队,我大周派兵全程护送,保其周全!关税,在旧有基础上,减免三成!”

  堂下,瞬间响起了一片压抑不住的惊呼与骚动!

  减税三成!

  这对于利薄如纸的商贾来说,简直是天大的福音!

  “肃静!”

  贾环的声音微微提高,堂下立刻安静下来。

  “当然,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贾环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想要走这条路,享受这份便利与安全,诸位,也要遵守我的规矩。”

  他从卫七手中,接过一张印制精美的、盖着“荣国银号”与“宝钞提举司”双重印信的纸张,展示给众人。

  那纸张之上,印着山水楼阁的精美暗纹,中间,是“壹佰圆”三个遒劲的大字。

  “此物,名为‘荣国商钞’。”

  贾环朗声道,“自今日起,凡在‘安西商路’上进行交易,所有货款,必须使用此商钞进行结算。诸位可将手中的金银,在我设于哈密、新安等镇的‘荣国银号’分号,按一比一的牌价,兑换成商钞。此钞,携带方便,认票不认人。有我大周国库与宝钞司的信用为担保,其价值,只会比金银,更稳固,更可靠!”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什么?不用金银,用纸来做买卖?”

  “这……这纸若是在路上被水浸了,被火烧了,岂不是血本无归?”

  “万一……万一这银号倒了,我们找谁说理去?”

  质疑之声,此起彼伏。

  就在此时,一名身穿波斯长袍,高鼻深目,看着颇有威望的老者站了起来,他用略带生硬的汉话道:“贾大人,我叫安思成,是这哈密城波斯商会的会首。您的好意,我们心领。只是,自古以来,买卖便是金银货三色,童叟无欺。您这‘商钞’,恕我直言,不过是一张纸。我们信不过。”

  “说得好。”

  贾环点了点头,似乎早就料到会有此问。

  他看向安思成,微笑道:“安会首,我只问你三个问题。”

  “第一,你从波斯运来一船香料,需要动用多少骆驼,雇佣多少护卫,来保护你那数千两的黄金?这期间的耗费,又是多少?”

  安思成脸色一滞。

  “第二,若是在路上,遇到马匪,你那黄金,能保得住吗?你的人,能活下来吗?”

  安—思成的额上,渗出了冷汗。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贾环的声音,陡然变得充满了诱惑,“你若使用我的商钞,你只需在波斯的分号,将黄金存入,便可换得一张轻飘飘的纸。你带着这张纸,来到我哈密,可在我这里的银号,兑换出等额的黄金。我为你省去了所有的运输之险,护卫之费。你,难道不动心吗?”

  他又看向堂下所有人,一字一顿地道:“我说的,不是强买强卖。这规矩,只在我的‘安西商路’上生效。你们,可以选择不走。你们大可以,继续走你们那条要被马匪劫掠、被沙漠吞噬、被各路关卡层层盘剥的旧路。”

  “路,有两条。怎么选,是诸位的自由。”

  说完,他便不再多言,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

  整个大堂,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的商人,都在心中飞快地打着算盘。

  他们都是人精,贾环这番话,虽然霸道,却也一针见血地指出了他们最大的痛点——安全与成本!

  安思成的脸色变幻不定,许久,他才像是下定了决心,对着贾环,深深地一揖。

  “大人之远见,安某……拜服。我波斯商会,愿奉大人为尊,试行这‘荣国商钞’!”

  有了第一个带头的,其余的商人,也纷纷响应。

  他们知道,自己没有选择。

  或者说,贾环给他们的,是一个他们根本无法拒绝的选择。

  看着堂下那一张张渐渐由怀疑转为兴奋的脸,贾环的嘴角,露出了胜利的笑容。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才真正地,将这丝绸之路的经济命脉,牢牢地握在了自己手中……

  当晚,安西都护府,书房。

  贾环将一份早已拟好的、关于正式发行“荣国商钞”并将其定为“安西商路”唯一指定流通货币的公文,放在了桌上,盖上了自己那枚“宝钞提举使”的大印。

  随即,他将公文递给了年富。

  “去,请王公公,盖上他的‘度支宝’。”

  年富接过公文,心中却是一沉。

  他知道,这才是真正的考验。

  王景弘这条笑面虎,会这么轻易地,让贾环这足以颠覆整个帝国金融体系的计划,顺利推行吗?

  果然,半个时辰后,年富铁青着脸,独自一人回来了。

  他手中,依旧是那份只盖了一枚印信的公文。

  “他……他不肯盖。”

  年富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他说,此事干系太大,无先例可循。万一商钞发行失控,导致物价飞涨,民怨沸腾,这个责任,谁也担不起。他说……他要先上书圣上,请了圣裁,再做定夺。”

  好一个“请旨定夺”!

  这一来一回,至少要耽搁一两个月!

  届时,商路早已人心惶惶,贾环所有的布局,都将功亏一篑!

  “我便知道,这条老狗,不会这么安分。”

  贾环的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杀机。

  他没有暴怒,反而笑了。

  他走到书房一角,从一个上锁的箱子里,取出了另一本账册。

  那账册的封皮上,赫然写着“神机营火药专供所·内帑收益预算”几个大字。

  “年副使,”

  贾环将账册递给他,“你再去一趟。”

  “这一次,什么都别说。只将这本账册,放在王公公的面前。”

  “告诉他,这第一批火药的收益,刨去成本,足有白银三十万两。这笔钱,按规矩,是要悉数上交圣上内帑的。只是……”

  贾环的嘴角,勾起一抹魔鬼般的笑容。

  “只是,这‘荣国商钞’若不能及时发行,商路不通,我宝钞司资金周转不灵,那这笔用来购买原料的款项,怕是……要暂时,从这三十万两的‘内帑收益’里,挪一挪了。”

  “你问问他,是圣上早日拿到这三十万两的私房钱重要,还是他那所谓的‘稳妥’,更重要?”

  “另外,再告诉他。”

  贾环的眼中,寒光一闪。

  “我听说,他一直在查,前明信王的旧事。我恰好,知道一些……关于那批‘末代宝藏’的线索。若他肯高抬贵手,我,不介意,与他……共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