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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道理说,“夹毡人”本该由新娘或新郎的舅舅出任,可顾家舅舅不在人世,旁的亲戚也没有,便只能在村子里找个德高望重的人来帮这个忙。

  宋红军现在看顾辰远简直比见了自己儿子还亲,所以他来提这个事情的时候,他直接一口就答应了。

  他早早换上一身崭新的藏青中山装,连袖口的折痕都熨得笔直,生怕给喜事添半点晦气。

  他右臂弯里搭着一条猩红的纯毛毯,那颜色像初升的朝阳,刺得人眼睛发暖。

  从出门到把新娘迎回,这条毯子就得像长在他身上一样,寸步不离。

  别小看这条红毯——它可是“迎亲神器”,一毯多用,讲究大着呢:

  1. 新**脚不能沾地,上轿前,红毯得提前铺开,像一条流动的红云,托着她莲步轻移;

  2. 老一辈说,红毯能“冲煞”,路上若遇枯井、深湾、岔路口这些“阴气”重的地方,胡来旺得把毯子高高举起,左挡右掩,替新人隔开魑魅魍魉;

  3. 谁要是心里犯嘀咕,可把这话当迷信;可谁家办喜事不想求个四平八稳?于是红毯便像一面护身符,被风一吹,猎猎作响,仿佛替新人喝退所有不吉利。

  当然,夹毡人的身份远不止“举毯子”那么简单。

  他是指挥官,是司号员,更是整支队伍的主心骨。

  - 什么时候起轿、什么时候落轿,得听他吆喝;

  - 遇到拦门讨喜糖的娃娃,他得带头撒红包;

  - 倘若两家父母激动得忘了流程,他还得悄悄提醒“下一步该递‘离娘饭’了”。

  可以这么说:新郎今天负责帅,夹毡人今天负责把这场喜事妥妥帖帖地“扛”到洞房门。

  宋红军把红毯往臂弯里又掂了掂,深吸一口气。

  他肩上扛的不止是一条毯子,还有顾家上上下下几十口子的体面,以及沈红颜一路平平安安的祝愿。

  迎亲的锣鼓已经敲得震天价响,他抬头望了望日头,朗声一句:“小远啊,你看啥时候?出发!”

  “叔。”顾辰远抬手看了眼表,慢吞吞地吐出一句:“不急,再磨蹭会儿。”

  胡来旺却像热锅上的蚂蚁,绕着院子直打转,鞋底把青石板跺得哒哒响。

  “小飞,你到底定的哪家花轿?眼瞅着吉时都要道了要溜走了,咋还不见影子?”

  “二叔,我压根儿没请花轿。”顾辰远耸耸肩,笑得一脸无辜。

  “没花轿也行,马车呢?弄个马车也行,凑合着也能叫‘喜轿’!”

  那会儿穷得叮当响,家家户户娶媳妇都兴这套:

  两根辕杆、四根竹竿、一块红布,风一吹呼啦啦鼓起来,像半空的灯笼,新娘子蜷在里头,一路晃到婆家。

  更早的时候,连竹竿都省,新娘子穿着借来的大红袄,踩着露水步行进门。

  不是婆家抠门,是政策卡得死,谁家要是敢铺张就挨批,能分几块水果糖、散两包“大前门”就算给足面子。

  宋红军蹲在门口,吐出一口烟圈,半眯着眼出主意:

  “要我说,你两家距离也不远,要不就从各家弄点红布,铺过去也成。”

  顾辰远但笑不语,指尖在桌面轻敲,像打着拍子。

  “宋叔,你这个主意可不行,我娶红颜可不能办得那么不光彩。您就放心吧,我留着一手呢。”

  “留啥手呀?都火烧眉毛了,你竟然还在这里卖关子!”

  宋红军急得嗓子直冒烟,“再磨叽,吉时都要过了!”

  “我的后手就是——”

  顾辰远话音未落,村口忽然传来一阵低沉的“嗡嗡”轰鸣,像夏末的闷雷滚过麦田。

  他耳尖一动,眼角倏地绽开笑意,整个人瞬间亮起来,像有人在里面点了一盏灯。

  “来了!”

  他啪地合上表盖,长身而起,声音里带着压不住的雀跃:

  “诸位,别愣着——跟我出去接新娘!”

  两辆车头绑着大红绸的“铁壳虫”一前一后喘着粗气停在顾家土墙外,阳光照得墨绿车漆晃人眼。

  他们应该有百年没响过汽车喇叭,这一摁,比过年放“二踢脚”还炸耳。

  “呼啦啦——”

  半村的老少爷们、大娘小媳妇全被吸过来,里三层外三层,把窄土路围成铁桶。

  “我的老天爷,这是啥戏码?就是村子里来戏班子,也没有这阵仗啊!”

  “铁牛进村啦!我活了五六十年,头一回见不用马拉就能跑的轿子!”

  “别瞎嚷嚷,小声点,别让人家领导听见!”

  “领导?咱村最大的官就是大队长和书记了,哪来的领导?”

  “万一是杨家那俩混账的靠山来报复呢?”

  “呸!杨家的儿子都已经被关起来了,靠山敢来,咱用锄头给他轰出去!”

  “可要是顾家的亲眷,咱咋没听过?”

  “顾家根子都在咱们青岩,连只外地蚂蚱都没飞过墙头!”

  “那你说这是谁?总不至于是顾辰远自己变出来的吧?”

  “我不知道啊!接着看,一会儿盖子就揭了!”

  七嘴八舌像炸了麻雀窝,声音浪头一波高过一波。

  就在这股热浪里,前头那辆车“咔哒”一声,车门往外一掀,先伸出一条穿着锃亮皮鞋的腿,裤线熨得比镰刀还直。

  接着,一个身穿中山装,头发抹得油光水滑,神态威严,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领导气派。

  这个人就是乔野。

  山里人见惯的要么是披化肥袋的佝偻背,要么是敞怀露肚的旱烟杆,哪见过这等“板正”?

  他往车旁一站,背手、抬颌,目光轻轻一扫,嘈杂声就跟被镰刀割了似的,齐刷刷矮下去半截。

  这就是城里人说的“气场”,这在青岩村叫“官威”,哪怕不知道他姓甚名谁,也先被压得心口发紧。

  乔野没给众人回味的时间,探身拉开后车门,微躬,掌心向上——像拉开人民大会堂的侧门。

  先落地的是苏见雪:杏红底、碎雪梅的连衣裙,掐腰一握,下摆随山风荡成一朵倒扣的芙蓉;

  接着周静,同款剪裁,却是胭脂红梅,颜色重半分,便添了酒酿般的醇。

  两人同是三十出头,看起来却是如同二十多岁的小姑娘一般。

  就这么说吧,她们两个要是跟村子里同样岁数的婶子放在一起,简直就如同两代人一般。

  惊艳太过,以至于副驾钻出的看门大爷和另一侧下来的周湛,直接被当成“跟班”忽略不计。

  后车门紧接着“嘭嘭”两声,江宏盛腆着微发福的肚子落地,一手抓西装扣,一手回身搀媳妇姜昕;

  姜昕藕荷色旗袍,衩边绣银线,走一步,一尾锦鲤在腿侧游弋。

  最后迈下一条腿——山里小伙子日后半夜梦回仍要抽自己一巴掌的那条腿:

  奶白色半跟鞋,脚踝细得能让麻绳自卑,往上是雾青色连衣小伞裙,腰际系一条猩红丝带,像把黄昏的云霞掐了一缕拴在腰上;

  再往上,是挂着冷霜的瓜子脸,眸子黑得发蓝,看谁都是平视,仿佛山梁上那轮月亮,清辉洒你一脸,却休想摘下一寸——

  后来村里小青年打听到,她叫江阮,江宏盛的侄女,省城文工团报幕员,难怪把他们的三魂七魄当风筝放。

  可此刻,没人敢放胆多看——乔野轻咳半声,江阮便敛眸站定,像把宝剑回了鞘。

  苏见雪与周静并肩上前,裙摆扫过土路上的碎石子,竟带出“沙沙”的韵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