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帐之内,时间仿佛被萧烈那句不似人言的嘶吼彻底冻结。

  “焚城!”

  这两个字,不像是从人类喉咙中发出的军令,更像是地狱深渊里爬出的魔鬼,对着人间吐出的恶毒诅咒。

  它带着硫磺的气息与焚烧灵魂的温度,瞬间抽干了帐内所有的空气。

  一众高级将领,那些在尸山血海中杀伐半生、心硬如铁的汉子,此刻竟齐刷刷地白了脸色。

  他们不敢置信地望着自己的主帅,眼神中充满了惊骇、迷惑,以及一丝连他们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发自骨髓的恐惧。

  疯了。

  都统他,彻底疯了。

  “都统,三思啊!”

  一名资格最老的参将,终于从那极致的震惊中挣脱出来,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都在发颤,“我军尚在城中!此举……此举与自焚何异?”

  “是啊都统!”

  另一名副将也跟着跪下,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面上,“青石城建筑密集,一旦火起,必成燎原之势!届时火海滔天,浓烟蔽日,我们……我们根本无路可逃!”

  劝谏的声音,带着哭腔,带着绝望,却如同一颗石子投入了深不见底的死潭,未能激起萧烈心中半点波澜。

  他缓缓转过身,那张曾经写满铁血与威严的脸庞上,此刻只剩下一片死寂的苍白。

  他看着跪在自己脚下的心腹爱将,那双赤红的眸子里,竟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愤怒或犹豫,只有一片虚无的、燃尽了一切情感后留下的灰烬。

  他笑了。

  那笑容扭曲而诡异,像是在嘲笑他们的天真,又像是在哀悼自己的命运。

  “逃?”

  他轻轻吐出一个字,声音沙哑得仿佛被烈火灼烧过,“我们,还有地方可逃吗?”

  他伸出一根手指,缓缓地、一寸寸地划过空气,仿佛在描摹着一张无形的、早已将他们所有人网罗其中的巨网。

  “从我们踏入这座城门的那一刻起,我们就已经死了。”

  “我们只是那个魔鬼的猎物,是他在这个巨大的迷宫里,用来取乐的玩偶。”

  “你们以为,我们现在面临的,还是一场战争吗?”

  萧烈的声音陡然拔高,化作了一声凄厉的质问,那声音中蕴含的无边绝望,让每一名听者的心脏都为之揪紧。

  “不!”

  “这是一场戏耍!一场猫捉老鼠的、残忍至极的虐杀!”

  “他躲在暗处,欣赏着我们的恐惧,嘲笑着我们的无能!他用那些看不见的陷阱,一点点地,磨碎我们的勇气,吞噬我们的神智!”

  他猛地一拳,狠狠砸在身旁的帅案之上。

  那厚重的实木桌案,在这股夹杂着无尽疯狂与悲愤的力量下,轰然爆裂,化作了漫天木屑!

  “既然他想看戏,那我就演一出最大、最灿烂的戏给他看!”

  萧烈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双目赤红如血,宛如一头被逼入绝境、决心要与猎人同归于尽的困兽。

  “他不是喜欢躲吗?那我就把这整个迷宫都烧成一片白地,我看他还能往哪里躲!”

  “他不是喜欢玩弄人心吗?那我就用这一万多条性命,用这冲天的火光,告诉他!”

  “我萧烈,就算是要死,也要站着死!也要拉着他,拉着这座该死的城市,一同下地狱!”

  这番话,如同最狂暴的雷霆,狠狠劈在每一个人的天灵盖上。

  再无人敢于劝阻。

  他们终于明白了。

  他们的主帅,并非是失去理智的疯癫,而是在经历了无尽的折磨与屈辱之后,做出的最清醒、也最决绝的抉择。

  这是一种源自毁灭的意志。

  当所有的希望都被碾碎,当所有的挣扎都显得徒劳,那么,将一切都付之一炬,便是最后、也是唯一的尊严。

  “传令。”

  萧烈的声音,重新恢复了冰冷的平静。

  “执行。”

  ……

  命令,如同一道黑色的死亡敕令,迅速传达到了每一个角落。

  整支黑甲军,这台一度陷入停滞与恐慌的战争机器,在主帅那股决绝的毁灭意志的驱动下,重新开始以一种诡异而高效的方式运转起来。

  他们不再搜索,不再破坏。

  他们变成了沉默的搬运工。

  士兵们面无表情地冲入一间间民房、一座座商铺,将里面所有能够燃烧的东西都拖拽出来。

  桌椅、床榻、布匹、粮草……

  所有的一切,都被堆积到了城市的街道中央。

  他们将从富商家中搜出的火油,一桶桶地倾倒在这些临时堆砌起来的柴堆之上,泼洒在每一栋建筑的梁柱与门窗之上。

  没有喧哗,没有骚动。

  只有一种令人窒息的、末日降临前的死寂。

  每一个士兵的脸上,都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恐惧的瘟疫并未消失,它只是被一种更为庞大的、名为“同归于尽”的疯狂所彻底覆盖。

  当死亡已经成为注定的结局时,过程,便显得不再那么重要了。

  他们甚至开始期待那火焰升腾的瞬间。

  或许,只有那炽热的、能净化一切的火焰,才能洗刷掉他们在这座城市里所经历的、那如同噩梦般的屈辱与折磨。

  青石城,正在变成一个巨大无比的柴堆。

  而他们,就是点燃这柴堆的火种。

  地底深处,一条由无数地窖与暗道连接而成的地下网络中。

  张三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林河面前。

  他的脸上,第一次褪去了那副标志性的、悲天悯人的微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罕见的凝重。

  “神尊。”

  他单膝跪地,声音压得极低,“情况有变。”

  “黑甲军放弃了所有行动,正在城中各处堆积引火之物,泼洒火油。”

  “看样子……萧烈是打算焚城了。”

  昏暗的油灯下,林河正坐在一张简陋的石桌前,手里拿着一柄刻刀,专注地在一块木头上雕刻着什么。

  他的动作很慢,很稳,仿佛外界那足以撼动天地的剧变,与他毫无关系。

  听到张三的汇报,他手中雕刻的动作,只是微微一顿,随即又恢复了原状。

  木屑簌簌落下,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渐渐清晰。

  “他终于撑不住了么。”

  林河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一件早已预料到的、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甚至没有抬头,目光依旧专注地停留在手中的木雕之上。

  “比我预想的,还要快一些。”

  张三的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神尊,萧烈此举,分明是玉石俱焚的打法。我军虽藏身地底,可一旦大火燃起,地面之上热浪滔天,浓烟会顺着所有缝隙倒灌而入,届时地底空气耗尽,我们……恐怕会尽数窒息于此。”

  “这,也在您的计划之中吗?”

  林河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他轻轻吹去木雕上的碎屑,将那件尚未完成的作品,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

  那是一个跪着的人像,五官模糊,但那份挣扎与绝望的姿态,却被刻画得入木三分。

  他抬起头,看向张三,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没有半点波澜,只有一种仿佛能洞穿人心的、近乎于神明的漠然。

  “张三,你觉得,恐惧的最高境界是什么?”

  他忽然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张三一愣,随即陷入了沉思。

  片刻后,他恭敬地回答:“是未知。”

  “不。”

  林河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恐惧的最高境界,是让你亲手点燃毁灭自己的那把火。”

  “是让你在最深的绝望中,将我为你准备的毒酒,当成唯一的甘泉,心甘情愿地,一饮而尽。”

  他缓缓站起身,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岩层,看到了地面之上,那正在上演的最后疯狂。

  “萧烈以为,焚城是他的选择。”

  “他错了。”

  “这,同样是我为他准备的,最后一个陷阱。”

  “一个……为他,也为我们所有人,准备的……”

  “盛大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