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终究还是亮了。

  一缕惨白的光费力地刺破云层,却被黑水镇上空弥漫的、一层无形的恐惧阴霾所稀释,最终投射下来的,只是一片毫无温度的灰。

  了望塔下,早已空无一人。

  昨夜的喧嚣与恐慌,仿佛被这诡异的黎明彻底吞噬,只留下一地狼藉的脚印,诉说着人群仓皇奔逃时的混乱。

  然而,所有人都知道,那不是结束,而仅仅是一个开始。

  恐惧并未消散,它只是渗入了这座城镇的每一块砖石、每一寸土壤,变成了一种更加压抑、更加粘稠的死寂。

  旗杆上,那颗头颅依旧高悬。

  一夜的风干,让它呈现出一种可怖的蜡黄色,那双圆睁的眼睛里,恐惧与绝望已经凝固成了永恒。

  而在它下方,那枚黑色的恶鬼铁牌,在晨光中反射出一种深沉而冰冷的光泽,像一只沉默的、俯瞰着整座城镇的魔眼。

  黑刀帮的总堂内,气氛凝重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帮主“黑刀”李奎一夜未眠,眼眶中布满了血丝。

  他面前的桌案上,昨夜被他捏碎的白玉酒杯残骸还未收拾,而他那柄从不离身的、足以劈开铁甲的厚背黑刀,此刻就静静地横陈在桌上,刀锋上却再无往日的森然杀气,反而透着一股无力的悲哀。

  “帮主,”一名心腹头目小心翼翼地开口,声音干涩,“我们……我们该怎么办?要不要……派人把那东西取下来?”

  “取下来?”

  李奎猛地抬头,眼中凶光一闪,随即又迅速黯淡下去,化作了深深的忌惮,“用什么取?用你的命,还是我的命?”

  他惨然一笑,指了指窗外那高耸的旗杆。

  “那不是一颗人头,那是一道敕令!一道那个我们连名字都不知道的新王,给我们所有人生死划线的敕令!”

  “听雨楼的人,他都敢像挂腊肉一样挂在镇子口,我们算个什么东西?冲上去,给他这道敕令再添几分血色吗?”

  满堂悍匪,尽皆默然。

  是啊,连听雨楼这尊庞然大物都被人一巴掌扇得晕头转向,他们这些在泥潭里打滚的帮派,又算得了什么?

  与此同时,百草堂内。

  那名年长的听雨楼探子,正用一种近乎**的方式,将一根细长的银针,深深刺入自己的指尖。

  剧烈的疼痛让他精神一振,暂时压下了那股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恐惧。

  他面前的桌上,摊着一张特制的草纸,旁边放着一碗用十几种草药混合研磨出的无色药汁。

  他深吸一口气,用那根还在流血的手指,蘸着药汁,在草纸上飞快地书写着。

  这是一种最高等级的密信,只有在据点遭遇毁灭性打击、且无法使用常规渠道传递情报时,才会被允许启用。

  药汁写下的字迹会迅速消失,只有用听雨楼特制的药水浸泡,才能重新显现。

  “黑水镇据点被袭,执事‘山羊胡’、探子‘灰雀’当场身死。”

  “敌,一人。实力深不可测,疑为宗师级高手。”

  “对方公然悬首于镇中了望塔,并留下信物一枚黑色恶鬼图腾铁牌。”

  写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个从黑暗中踱步而出、脸上挂着悲悯微笑的男人。

  那是一种怎样可怕的眼神?

  仿佛神佛在俯瞰蝼蚁,温柔地决定着你的生死。

  他打了个寒颤,继续写道:“另,青石城已于三日前化为焦土,萧烈及其麾下一万三千黑甲军,全军覆没,无一生还。此事,极有可能与此人背后的势力有关。”

  “此为血书,以命上呈。”

  “请楼主,速断!”

  写完最后一个字,他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瘫倒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他知道,当这封信送出去的那一刻,他和他身边那个早已吓破了胆的年轻同伴,就成了弃子。

  敌人既然能精准地找到这里,就绝不会给他们第二次传递消息的机会。

  但他必须这么做。

  听雨楼的荣耀,建立在无数探子用生命与鲜血铺就的情报网络之上。

  如今,这张网在北境被人生生撕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还被对方用同伴的头颅,在上面打了一个极尽羞辱的死结。

  这个仇,必须用血来洗。

  而他,将成为点燃复仇烽火的第一缕青烟。

  “阿七。”

  他沙哑地喊道。

  年轻的探子如同惊弓之鸟,猛地一颤,从角落里连滚带爬地过来:“执……执事……”

  “别叫我执事,我已经不是了。”

  年长探子将那张空白的草纸小心翼翼地卷起,塞进一个细小的竹管里,递给了他。

  “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

  他的眼神,恢复了一丝属于听雨楼精英的锐利与决绝,“镇子东头有个狗洞,你从那里钻出去,一路向南,不要回头,不要去任何一个联络点。跑到最近的驿站,把这个东西,交给‘信天翁’。”

  “那你呢?”

  阿七颤声问道。

  “我?”

  年长探子惨淡一笑,他缓缓站起身,走到了窗边,平静地注视着外面那颗在风中摇曳的头颅,“我留在这里,为听雨楼,站好最后一班岗。”

  他要用自己的死,来拖延时间,来证实这份情报的严重性。

  ……

  风暴的第一声回响,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剧烈。

  当黑水镇因为一颗头颅而陷入死寂之时,另一个更加震撼、更加匪夷所思的消息,正以一种远超正常情报传递的速度,席卷了方圆数百里的所有城池与势力。

  青石城,没了!

  那座北境有名的坚城,连同虎牙关悍将萧烈和他麾下那支战无不胜的黑甲军,在一夜之间,被一场神秘的大火,从地图上彻底抹去!

  起初,没人相信这个消息。

  这太荒诞了,就像在听一个三岁孩童讲述的神话故事。

  可随着越来越多从青石城方向逃难而来的商队、难民涌入各个城镇,随着他们声泪俱下、赌咒发誓地描述着那片通天火海与人间炼狱,怀疑开始被动摇,恐慌开始滋生。

  而张三派人“不经意”间丢在官道上的那些黑甲军制式腰牌,以及几处被伪造成“溃兵”洗劫过的村庄,则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证据链,形成了。

  一个模糊而可怕的真相,开始在所有人的心中,勾勒出它狰狞的轮廓。

  北境的天,真的变了。

  一个神秘而强大的势力,以雷霆万钧之势,用焚城灭军这种近乎神魔的手段,宣告了自己的崛起!

  而当“黑水镇听雨楼探子被杀,头颅悬于市”的消息,与“青石城覆灭”的传闻,最终汇合在一起时,一场真正的地震,爆发了。

  那枚黑色的恶鬼铁牌,成了所有势力情报部门疯狂研究的核心。

  一个全新的、充满了血腥与神秘的代号,第一次出现在了北境各大势力的密报之中“鬼面”。

  无人知其来历,无人知其目的。

  人们只知道,这个代号的出现,伴随着一座城市的灰烬,一万三千精锐的骸骨,以及一个顶级情报组织被公然践踏的尊严。

  他像一个从九幽深渊中爬出的魔王,甫一登场,便用最残忍、最直接的方式,将这片土地原有的秩序,撕得粉碎。

  听雨楼,总部。

  一座位于深山之中,终年被云雾缭绕的阁楼里。

  身着一袭金边黑袍的听雨楼楼主,正静静地听着手下的汇报。

  他看起来不过三十余岁,面容俊美,气质儒雅,手中还捧着一卷古籍,仿佛一个不问世事的学者。

  然而,随着手下的汇报,他翻动书页的手指,渐渐停了下来。

  阁楼内的空气,也随之变得越来越凝固,越来越冰冷。

  当听到“黑水镇据点被袭,灰雀头颅悬于市,并留有恶鬼图腾铁牌”时,他终于缓缓合上了书卷。

  “啪。”

  一声轻响,却仿佛一道惊雷,在所有人的心头炸响。

  “焚城灭军,悬首示威……”

  楼主的声音很轻,很柔,却带着一种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寒意。

  “已经很多年,没有人敢用这种方式,来挑衅我听雨楼了。”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负手而立,眺望着远方翻涌的云海。

  “传我楼主令。”

  “启动‘天罗地网’。”

  “我要那片土地上,所有的飞鸟,都为我鸣叫;所有的走兽,都为我奔袭。我要知道,那个‘鬼面’,究竟是人是鬼。”

  他的声音顿了顿,一抹残忍的笑意,在他俊美的脸上缓缓绽开。

  “找到他。”

  “然后,将他和他身后的一切,连根拔起,挫骨扬灰。”

  “我要让整个天下都知道,挑衅听雨楼的下场,只有一个。”

  “那就是……”

  “死无全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