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焰,是世间最公平的画笔,它将亭台楼阁与陋巷茅屋一并涂抹成相同的橘红。

  冲天的火光撕裂了云州城的夜幕,将半边天穹映照得一片诡谲的赤色。

  浓烟汇聚成翻滚的黑龙,盘踞在城市上空,将星月的光辉尽数吞噬。

  空气中弥漫着木材燃烧的噼啪声、房屋坍塌的轰鸣声,以及一种更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那是人肉被炙烤时,油脂发出的“滋滋”轻吟。

  判官和他麾下仅存的七十余名死士,背靠着背,被围困在城中心的一片小型广场上。

  这里是火焰尚未完全合围的少数几处空地之一,却也因此成了最致命的牢笼。

  四面八方的街巷,都已被熊熊燃烧的火墙彻底封死,退路,早已断绝。

  “大人!东面顶不住了!”

  一名死士嘶声力竭地吼道,他手中的长刀已被鲜血染成暗红色,刀刃上甚至还挂着几缕烧焦的皮肉。

  判官没有回头。

  他的视线死死锁定着正前方,那片从火海中源源不断涌出的、扭曲的人潮。

  这些人,已经不能称之为人。

  他们是行走的火炬,是狂热的祭品。

  一个老汉,半边身子都已烧成了焦炭,另一只完好的手里却紧攥着一把生锈的柴刀,他咧开嘴,露出一个无声而满足的笑容,随即蹒跚着扑了上来。

  判官眼神冰冷,手腕一抖,一道迅疾的刀光精准地划过老汉的脖颈。

  头颅滚落在地,那无头的腔子却依旧凭借着惯性向前冲了两步,滚烫的黑血从断颈处喷涌而出,溅了判官一身。

  这血,烫得惊人。

  然而,不等他喘息,两名同样浑身是火的妇人便尖笑着,一左一右地抱住了他的双腿。

  她们没有武器,她们的身体就是武器。

  那足以熔化皮肉的高温透过甲胄传来,伴随着一股令人作呕的焦臭。

  “找死!”

  判官怒吼一声,真气贯注双腿,猛然发力。

  只听“咔嚓”两声脆响,那两名妇人的骨骼便被瞬间震碎,软软地瘫倒下去,至死,脸上都还挂着那种诡异的、如释重负的微笑。

  他麾下的死士们,正经历着同样的噩梦。

  他们是听雨楼最精锐的杀手,每一个都身经百战,擅长在最复杂的环境中执行最艰难的任务。

  他们可以轻易地避开军阵的锋芒,也能在戒备森严的府邸中取走目标的首级。

  他们的刀法狠辣,箭术精准,心志坚如磐石。

  可眼前的一切,却彻底击溃了他们引以为傲的所有技艺与心境。

  他们的敌人,不怕死。

  不,应该说,这些敌人,正争先恐后地奔赴死亡。

  一名死士的长刀贯穿了一名壮汉的胸膛,可那壮汉却仿佛感觉不到痛苦,反而用尽最后的力气,张开双臂,将那名死士死死地禁锢在怀中。

  “为神尊……献上……祭品!”

  壮汉的口中涌出鲜血与黑烟,声音沙哑,却充满了无上的荣耀感。

  下一刻,七八个燃烧的“人”一拥而上,瞬间将那名动弹不得的死士彻底淹没。

  凄厉的惨叫声仅仅响起半声,便被火焰的爆裂声与狂热的嘶吼所覆盖。

  这不是战斗。

  这是一场用人命进行的、最原始、最野蛮的消耗。

  听雨楼的死士们每挥出一刀,或许能带走一条性命,但自身也会被火焰灼伤,被临死的敌人拖住片刻。

  而就是这片刻的迟滞,便会引来无穷无尽的后续攻击。

  他们的体力在飞速流逝,真气在剧烈消耗,而更可怕的,是精神上的折磨。

  目之所及,皆是炼狱。

  耳中所闻,尽为狂歌。

  每一个敌人临死前的眼神,都像是一枚烧红的烙铁,深深地印在他们的灵魂深处。

  那眼神里没有仇恨,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奔向光明的、纯粹的喜悦。

  “啊!”

  又一名死士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他扔掉兵器,疯狂地抓挠着自己的脸,发出不似人声的尖叫,随即被汹涌而上的人潮彻底吞噬。

  判官的心,正一点点沉入无底的深渊。

  他终于明白了林河的意图。

  这个疯子,根本就没打算用任何阴谋诡计。

  他用的是阳谋,一个堂堂正正,却又无人能解的阳谋。

  他将整座云州城,连同城里数万的百姓,都变成了献祭给他的祭品。

  而自己和麾下这百名精锐,就是这场盛大祭典上,被绑在祭坛中央的牲畜。

  “大人……我们……怎么办?”

  副手的嘴唇干裂,声音颤抖,他身经百战的锐气,已经被这地狱般的景象消磨殆尽。

  怎么办?

  判官深吸一口气,滚烫的空气灼烧着他的肺腑。

  他缓缓环视四周,火墙越收越紧,包围圈中的“祭品”们前仆后继,仿佛无穷无尽。

  他麾下的死士,已经倒下了近一半,剩下的人也都个个带伤,眼神中充满了疲惫与绝望。

  他知道,他们已经没有机会活着走出这座城了。

  但是,听雨楼的判官,不能就这么窝囊地死在一群疯掉的**民手里。

  他更不能让林河这个恶鬼,安然无恙地欣赏这场由他亲手导演的戏剧。

  “所有人,听我号令!”

  判官的声音陡然拔高,用尽全身的真气,压过了周围所有的嘈杂,“放弃防御,向城主府方向,全力突进!”

  死士们闻言一愣,随即眼中爆发出最后的光芒。

  他们明白了判官的意图。

  既然横竖都是一死,那就在死前,冲到那个端坐于幕后的魔神面前,哪怕只是在他身上留下一道伤口,也胜过在这里被活活耗死!

  “杀!”

  判官一马当先,手中长刀迸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刀芒。

  他不再理会任何防御,将全身的真气都灌注于这决死的一击。

  刀光如匹练,瞬间在他面前清出了一条由残肢断臂铺成的血路。

  残存的三十余名死士,爆发出最后的血勇,如同一柄烧红的锥子,紧随其后,朝着那个方向,发起了决死的冲锋。

  他们要用自己的性命,去见一见那位高高在上的“神”。

  城主府的高楼之上,林河凭栏而立,夜风吹动着他的衣袂。

  他俯瞰着下方那片由火焰与死亡构成的瑰丽画卷,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那震天的喊杀声,那狂热的嘶吼,那绝望的悲鸣,传到他耳中,都仿佛化作了最悦耳的赞歌。

  他看到了那道决然冲锋的刀光。

  林河的嘴角,终于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来了么。”

  他轻声低语,仿佛在等待一位赴宴的客人。

  “祭品,就该有祭品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