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三夜,地底无光。

  取代日月轮转的,是三座熔炉永不熄灭的咆哮,是数千支火把在岩壁上投下的幢幢魔影。

  这里已不再是一座废弃的工坊,而是一头被唤醒的钢铁巨兽的脏腑,每一名神匠都是其中搏动的鲜活血液,每一次呼吸都喷吐着灼热的蒸汽。

  狂热,是这里唯一的规则。

  没有人睡觉。

  疲惫时,他们便靠在冰冷的岩壁上稍作喘息,用敌人“贡”来的麦粥果腹,随即又会像着魔般一跃而起,通红着双眼扑向自己的岗位。

  旧世界里那些懒散、麻木、得过且过的工匠习气,在这里被涤荡得一干二净。

  神尊的意志如同无形的鞭挞,驱使着他们的肉体超越极限;而那份铸造神罚的荣耀,则让他们的灵魂在极致的疲惫中,燃烧出癫狂的火焰。

  在洞窟的一角,一座由无数齿轮、连杆与巨大木架构成的庞然大物,已经初具雏形。

  它像一头笨拙而狰狞的木石巨兽,静静地趴伏在一条被临时开凿出的引水渠旁。

  地底暗河冰冷的流水被巧妙地引导,冲击着巨大的水车轮毂,发出哗哗的声响,为这片火热的空间带来了一丝异样的生机。

  这就是林河图纸上的第一件造物水力锻锤。

  老铁匠王五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嘴唇干裂得起了皮,但他浑然不觉。

  他正带领着十几名最精锐的匠人,进行着最后的调试。

  他们小心翼翼地检查着每一个榫卯,用兽油润滑着每一处咬合的齿轮,神情庄严得如同在侍奉一件初生的神器。

  林河就站在不远处,负手而立。

  他没有催促,也没有指导,只是静静地看着。

  然而,他沉默的存在本身,就是最强大的压力与动力。

  每一个与他对视的神匠,都会在瞬间低下头,随即爆发出十倍的干劲。

  终于,王五颤抖着双手,将最后一根巨大的木销,楔入了联动杆的核心。

  他转过身,在一片死寂的注视中,朝着林河的方向,重重跪下。

  “启禀神尊,”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两块砂石在摩擦,却充满了难以抑制的激动,“‘神工之锤’……已遵神谕,建造完毕!”

  轰!

  压抑了三天的情绪,在这一刻彻底引爆!

  所有神匠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他们激动地拥抱在一起,许多人甚至流下了滚烫的眼泪。

  他们做到了,在短短三天之内,他们将神尊脑海中的神迹,搬到了现实!

  林河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他缓缓走上前,目光在那座巨大的水力锻锤上扫过,最终停留在了控制水流的闸门上。

  “开闸。”

  两个字,让所有的欢呼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那道厚重的木制闸门上。

  紧张与期待,让空气都变得粘稠。

  王五亲自上前,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拉下了控制闸门的巨大杠杆。

  “嘎吱……”

  沉重的木闸被缓缓提起,汹涌的地底暗流瞬间找到了宣泄口,咆哮着冲向了水车的轮叶!

  哗啦啦!

  巨大的水车在水流的冲击下,先是迟滞地颤动了一下,随即开始以一种不可阻挡的磅礴气势,缓缓转动起来。

  一圈,两圈……

  速度越来越快!

  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咯咯”声,与水车相连的复杂齿轮组开始疯狂地啮合、转动。

  动力通过一根根粗大的连杆传递,最终汇聚到了那柄重达千斤的巨型锻锤之上。

  那锻锤被一个巨大的凸轮缓缓抬起,升至最高点。

  然后,随着凸轮转过,束缚被骤然解开。

  千斤重的锻锤,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裹挟着无与伦比的动能,轰然坠落!

  “咚!!”

  一声前所未有的巨响,仿佛地龙翻身,让整个洞窟都为之剧烈一颤!

  坚硬的锻造石砧,竟被这一锤砸出了一片蛛网般的裂纹!

  那恐怖的冲击力化作狂风,将离得近的神匠吹得东倒西歪,几乎站立不稳。

  所有人都被这毁天灭地般的一击,震慑得呆立当场,脑中一片空白。

  这……

  这就是神工之锤的力量?

  人力与之相比,简直如同蝼蚁!

  不等他们从震撼中回过神来,凸轮已经转动到了下一个位置,再一次将重锤缓缓抬起。

  抬升,坠落。

  抬升,坠落!

  “咚!”

  “咚!”

  “咚!”

  那沉重而富有韵律的巨响,如同神明的心跳,又似战争的鼓点,狠狠地敲击在每一个人的灵魂深处。

  他们看着那柄机械巨锤不知疲倦地一次次起落,每一次都爆发出远超凡人极限的力量,眼中除了狂热,更添上了一层发自内心的、对神明伟力的绝对敬畏。

  林河走到石砧前,示意王五将一块烧红的铁胚送入锤下。

  “咚!”

  只一锤,那坚硬的铁胚便如同烂泥般被砸得变了形。

  “咚!咚!咚!”

  又是接连数锤,铁胚中的杂质被蛮横地挤压出来,火星四溅。

  不过短短几个呼吸的工夫,一块需要老师傅千锤百炼才能成型的精铁,便已然诞生。

  其质地之均匀,密度之紧实,远非人力所能企及。

  王五颤抖着伸出手,**着那块尚在散发着高温的精铁,感受着其中蕴含的爆炸性力量,浑浊的老眼中,泪水再也抑制不住地奔涌而出。

  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朝着林河的方向,行了一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神尊……真乃神人也!”

  “神尊圣明!”

  身后,三百余名神匠尽数跪伏,狂热的呼声汇成一股洪流,在这座地底神殿中久久回荡。

  林河却对这一切置若罔闻。

  他只是捡起那块被锤炼过的精铁,仔细端详了片刻,随即眉头又一次皱了起来。

  他随手将精铁扔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不够。”

  他吐出两个字,让刚刚还沉浸在狂喜中的神匠们,心头猛地一沉。

  林河转身走回那面巨大的图纸前,修长的手指,点在了神臂弩最核心的那个部件上那对巨大而优美的蓄能弓臂。

  “神罚之器,其核心在于‘势’。”

  他的声音冰冷而清晰,“以杠杆与齿轮之力上弦,将万钧之力,蓄于弓臂之内,于一瞬间爆发。这股力量,足以撕开世间最坚固的城墙。”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

  “但力量,是相互的。弓臂在释放万钧之力的同时,自身也要承受同样的反噬。你们脚下这块精铁,看似坚固,却依旧是凡铁。若用它来制作弓臂,结果只有一个。”

  他伸出一根手指,做了一个干脆利落的动作。

  “断。”

  所有神匠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我们需要一种……更强的‘骨’。”

  林河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一种能够承受住神罚怒火,而自身毫发无损的……神之骨。”

  “禀告神尊!”

  王五连忙抬起头,急切地说道,“罪民知道一种‘百炼法’,将精铁反复折叠锻打上百次,可得‘百炼钢’,其坚韧远非凡铁可比!”

  “百炼钢?”

  林河的嘴角,勾起一抹嘲弄的弧度,“用百炼钢,或许能让弓臂在发射一次之后,才彻底断裂。你觉得,本座需要一件只能使用一次的废品吗?”

  王五的脸涨成了猪肝色,羞愧地低下了头。

  林河的目光,重新落回图纸上那对充满力量感的弓臂线条上,眼中闪烁着推演的光芒。

  “这座城,曾经是北境重镇,大夏王朝对抗草原蛮族的桥头堡。为了守城,必然会储备最精良的军械与物资。”

  他的声音仿佛带着某种魔力,让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王五,你打了一辈子铁。本座问你,在这云州城,乃至整个北境,有什么东西,比百炼钢,更坚韧,更稀有?”

  王五愣住了,他趴在地上,脑子飞速地转动着,将自己一生所知的所有金属材料都过了一遍。

  猛然间,一个深埋在记忆中的词汇,如同闪电般劈开了他的脑海!

  他浑身一震,抬起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嘴唇哆嗦着,几乎说不出话来。

  “难道……难道是传说中的……”

  “‘陨铁寒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