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谕如风,一夜之间席卷云州。

  它并非通过官府的驿站慢悠悠地传递,而是化作了成百上千份截然不同的形态,以一种蛮横而不讲道理的效率,精准地注入了这片广袤土地的每一个角落。

  有快马自南阳城那刚刚染血的城门疾驰而出,背负着神殿谕令的信使们如离弦之箭,将那份足以颠覆整个云州工匠格局的宣告,撒向四面八方;更有训练有素的信鸽挣脱束缚,振翅高飞,它们所携带的蜡丸之中,封存着同样的、来自新神的傲慢召唤。

  甚至在某些偏远市镇的酒馆里,醉醺醺的佣兵会在不经意间,从某个神秘的黑衣人手中,得到一份誊抄的谕令与几枚赏钱,任务只有一个将这张纸贴在人流最密集之处。

  一夜之间,“南阳圣城”、“鬼面神尊”、“神造之术”、“复原上古神兵连弩车”,这些字眼仿佛拥有了生命,在茶馆、在铁匠铺、在所有与“工匠”二字沾边的圈子里,疯狂地发酵、传播。

  起初,是嗤之以鼻的嘲笑。

  “神尊?哪里冒出来的跳梁小丑,也敢妄称神明?”

  “还复原连弩车?那可是传说中工圣鲁班晚年才有的构想,图纸都失传了几百年,他以为他是谁?”

  “哗众取宠的把戏罢了!八成是南阳城那个新主子打下了城,想招揽些工匠去给他修城墙,才搞出这种噱头。”

  然而,当越来越多不同渠道的消息汇集而来,当人们发现这份宣告并非孤例,而是以一种铺天盖地的姿态席卷而来时,嘲笑声渐渐微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狐疑与凝重。

  尤其是对于那些真正浸**此道、皓首穷经的大师们而言,“连弩车”这三个字,本身就具备着一种致命的魔力。

  云州,青阳郡,一间不起眼的铁匠铺后院。

  一位须发皆白、满脸褶皱的老人,正戴着一副厚重的水晶眼镜,对着一张残破的兽皮图纸苦苦思索。

  他的手指枯瘦却异常稳定,指甲缝里嵌满了洗不掉的油污与铁屑。

  他叫公输然,自称是工圣鲁班的第十八代旁系传人,一手机关锻造之术在青阳郡内无人能及。

  然而此刻,他却被图纸上一个关键的联动结构,困扰了整整三年。

  “不对,不对……这里的齿轮咬合角度,无论如何都会导致机括的瞬间崩毁……难道是老祖宗的思路从一开始就错了?”

  他喃喃自语,陷入了某种疯魔的偏执。

  就在这时,他那个唯一的、笨手笨脚的徒弟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上带着一种见了鬼的表情。

  “师……师傅!出大事了!”

  “天塌下来也别烦我!”

  公输然头也不抬,暴躁地吼道。

  “不是啊师傅!”

  徒弟将一张刚刚从外面揭下的告示,颤抖地递了过来,“您……您自己看!”

  公输然不耐烦地一把夺过,浑浊的老眼扫过上面的文字。

  起初,他脸上的表情是鄙夷,是那种看待乡野骗子的不屑。

  但当他的目光落在“连弩车”三个字上时,他枯瘦的手,猛地一抖!

  他像是被一道惊雷劈中,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胡说八道!一派胡言!”

  他猛地将告示拍在桌上,吹胡子瞪眼,“这是对工圣的亵渎!是骗局!彻头彻尾的骗局!”

  徒弟被他吓得缩了缩脖子,不敢说话。

  公输然在院子里来回踱步,嘴里不断咒骂着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鬼面神尊”,可他的眼神,却出卖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他的目光,一次又一次地,不受控制地瞟向那张告示,瞟向那句“公开展示神造之术”。

  骗局?

  可万一……

  万一不是呢?

  如果那个人,真的掌握了某种失传的技艺,哪怕只是还原了连弩车万分之一的精髓……

  这个念头,像一根最毒的钩子,一旦生出,便再也无法拔除。

  它死死地勾住了公输然那颗为机关术痴狂了一辈子的心。

  终于,他停下脚步,死死盯着自己的徒弟,嘶哑着嗓子问道:“南阳城……怎么走?”

  ……

  与此同时,云州州府,一座戒备森严的府邸深处。

  一位面容阴鸷的中年文士,正将一份份来自各地的密报,汇总到桌案之上。

  他是云州刺史的心腹幕僚,也是整个云州情报网的实际掌控者。

  “南阳城……鬼面神尊?”

  他捻着自己的山羊胡,眼中精光闪烁,“有意思。先是雷霆手段拿下南阳,屠尽旧族,紧接着又搞出这么一出神神叨叨的戏码。他到底想做什么?”

  一名黑衣下属躬身道:“大人,根据我们的线报,南阳城三日血洗,城中工匠几乎被屠戮一空。此举,显然是为了补充匠人。”

  “补充匠人,需要用‘连弩车’这种传说中的东西做幌子?”

  文士冷笑一声,“你不懂。这不是在招揽,这是在示威,是在……钓鱼。”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重重地点在了“百工城”的位置。

  “他真正的目标,是这里。他想用一个虚无缥缈的诱饵,去撬动百工城那帮老顽固的根基。好大的胃口,好狂的手段!”

  “那我们是否要派人去揭穿他?一旦他的骗局被当众拆穿,这所谓的‘神尊’,立刻就会沦为天下笑柄!”

  “不。”

  文士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猎人般的兴奋,“为什么要去揭穿?我倒想看看,他到底能变出个什么花样来。传令下去,派我们最好的探子,伪装成工匠,混进南阳城。我要知道,这场所谓的神迹展示,究竟是神来之笔,还是自掘坟墓。”

  他顿了顿,补充道:“另外,密切关注百工城的动向。那群眼高于顶的匠师们,恐怕现在已经气得跳脚了吧。”

  他猜得没错。

  此刻的百工城,这座由齿轮、蒸汽与钢铁构筑的匠人之都,正笼罩在一片低沉的怒火之中。

  城邦最高议会,十二位代表着不同工匠领域的“大宗师”,正齐聚一堂。

  那份来自南阳城的谕令,被放在议会的中央石桌上,显得格外刺眼。

  “狂妄!无知!”

  一名脾气火爆的锻造宗师,一巴掌拍在桌上,震得茶杯嗡嗡作响,“他以为他是谁?工圣再世吗?竟敢扬言复原连弩车?这是在羞辱我们百工城,是在羞辱天下所有的工匠!”

  “不错!必须给他一个教训!我们应该联合云州各大势力,共同声讨这个装神弄鬼的骗子!”

  议会厅内,群情激奋。

  然而,坐在首位的那位机关术大宗师,一位面容清癯、眼神深邃的老者,却始终一言不发。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份谕令,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着。

  直到所有的喧嚣都平息下来,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

  “你们,难道就不好奇吗?”

  一句话,让整个议会厅瞬间安静。

  老者抬起眼,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位宗师。

  “难道你们就不好奇,他凭什么敢夸下如此海口?”

  “难道你们就不好奇,那所谓的‘神造之术’,究竟是什么?”

  “难道……你们的心里,就没有一丝一毫的念头,想要亲眼去看看,那传说中的‘连弩车’,哪怕只是一个残缺的仿制品,究竟是何等模样吗?”

  一连三个反问,如三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所有大宗师的心坎上。

  愤怒可以伪装,鄙夷可以表达,但那份根植于灵魂深处、对技艺极致的渴望与好奇,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掩盖。

  议会厅内,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