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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一点,红星机械厂家属区外的一家小面馆,空气中弥漫着廉价的骨汤和醋味。

  李毅将刚刚从银行兑换出的两万块现金,用一个黑色的塑料袋装着,随意地放在了油腻的桌上。

  那厚厚的两沓“大团结”,像一块磁石,瞬间吸引了面馆里所有食客的目光。

  林正东的心跳下意识地漏了一拍,紧张地挪了挪身体,试图用自己瘦削的身躯挡住那致命的诱惑。

  “李……李先生,钱太扎眼了。”

  “我们的敌人不是贪婪,是混乱。”李毅却像没看到周围那些灼热的视线,他平静地从另一个半旧的帆布包里,拿出了几样与这市井环境格格不入的东西。

  一台用来称量金银首饰的微型手提天平,一枚已经刻好了“毅林”二字的红色原子印章,以及一沓格式简单、却要素齐全的、油印的“收购确认单”。

  “林哥,等会儿,你记住。”李毅将那几样东西推到林正东面前,声音冷静得像一台正在下达指令的精密机器,“天平,用来快速估算大额、零散的票券,精确到克,可以杜绝一切因数错而产生的纠纷。”

  “原子印章和确认单,是我们的信誉。每一笔交易,无论大小,都必须让对方在确认单上签字、按手印,我们盖章。一式两份,一份我们留底,一份给对方。”

  李毅抬起眼,那双眸子在昏暗的面馆里亮得惊人:“我们要让他们觉得,跟我们交易,比去银行还正规、还放心。”

  林正东看着桌上这套堪称武装到牙齿的“装备”,再看看李毅那张年轻却深不可测的脸,心中最后一丝忐忑,被一种近乎狂热的崇拜彻底取代。

  这哪里是草台班子?

  分明是一支准备发动闪击战的正规军!

  下午两点整,老工人俱乐部那扇掉漆的木门,被林正东准时推开。

  一股浓烈的、混杂着劣质烟草和汗味的浑浊空气扑面而来。

  屋内烟雾缭绕,前工会**王援朝正襟危坐,手里捧着一个巨大的搪瓷缸。

  他身边,还坐着五六个面容冷峻、眼神锐利得像刀子一样的老人。

  他们都是厂里各个车间德高望重的老资格、老师傅,每一个人的话,在家属区里都掷地有声。

  其中一个身材魁梧、满脸横肉、剃着板寸的老人,见林正东进来,二话不说,蒲扇般的大手重重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茶杯一阵乱响!

  “小子,有话快说,有屁快放!”那老人嗓门洪亮如钟,正是厂里以前无人不怕的保卫科长,外号“老炮儿”,“你要是敢拿我们这些老骨头寻开心,我**今天就让你横着走不出这个家属区!”

  整个房间的空气,瞬间凝固到了冰点。

  林正东的心脏猛地一缩,但他想起李毅的嘱咐,非但没有被吓住,反而深深地、郑重地对着在场所有人,鞠了一躬。

  他没有立刻开口为自己辩解,只是沉默地将帆布包里的天平、印章、确认单,一件件地,如同某种庄严的仪式般,整齐地摆放在了桌上。

  做完这一切,他才缓缓抬起头,没有先说价格,而是用一种沙哑的、带着几分疲惫与沧桑的语调,缓缓开口。

  “各位老师傅,我叫林正东。在跟各位谈生意之前,我想先跟各位说说我自己的故事。”

  他讲述了自己曾经如何在股市里呼风唤雨,又如何因为一次错误的判断而倾家荡产,最终沦落到连给病床上老母亲买药的钱都拿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亲人离去的经历。

  他的故事里没有半分夸张,只有最朴素的真实。

  那份深入骨髓的悔恨与绝望,就是屋里每一个正在为生计发愁的老工人的缩影。

  最后,他指着桌上那个鼓鼓囊囊的黑色塑料袋,一字一句,声如泣血。

  “各位老师傅,我老板说了,我们今天来,不是投机,是换命!”

  “我们急需这批国库券去上海办一件能让我们翻身的大事,这袋子里的钱,是我们的救命钱!”

  “而你们,守着一堆换不成米、交不成学费的纸,同样急需现金,这些国库券,就是你们的救命券!”

  “今天,我们就是用我们的命,换你们的命!公平交易,谁也不欠谁!”

  整个俱乐部,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老人们粗重的呼吸声。

  “说得比唱得好听!”“老炮儿”依旧将信将疑,他从怀里掏出一张被汗水浸得皱巴巴的百元国库券,“啪”的一声拍在桌上,“怎么个换法?我倒要看看,你们能玩出什么花样!”

  林正东没有丝毫慌乱,他严格按照李毅设计的流程,开始了他那堪称教科书式的表演。

  “老师傅,您请看。”他先是将国库券举起,对着灯光,指着上面的水印,“第一步,验真。您这券是真的,品相也好。”

  “第二步,报价。”他拿出随身携带的计算器,按了几下,“今天银行的兑换价大概在一百零二块五左右。我们收,一百零五块!比银行高两块五!”

  这个价格一出,在场所有老人的眼睛都猛地亮了一下!

  “第三步,当面点清。”林正东从塑料袋里,抽出一百零五块现金,没有直接递过去,而是在桌上,一张一张地摊开,让所有人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最后一步,签署确认。”他将一张确认单和印泥推了过去,“老师傅,钱您收好,麻烦在这上面签个字,按个手印。我也盖章,咱们双方都有个凭证,心里踏实。”

  整个过程,有理有据,一丝不苟,专业到了无可挑剔的地步!

  全场依旧寂静无声,但那几双锐利的眼睛里,怀疑的冰层正在迅速融化。

  最终,一直沉默不语的王援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从怀里,郑重地摸出一个用手帕仔细包裹着的布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全家人几年省吃俭用攒下的一千二百元国库券。

  “小林,”王援朝将那个沉甸甸的布包推了过去,声音沙哑却有力,“我相信你。我的,你先收了吧。”

  王援朝的行动,如同一块巨石投入了平静的湖面,瞬间打破了僵局!

  “我的也换!”

  “还有我的!我这有八百!”

  就在俱乐部内第一笔交易完成,现场气氛即将被点燃的同一时刻,一辆黑色的桑塔纳轿车,如同水中的鳄鱼,悄无声息地驶入了红星机械厂家属区的大门。

  车内,一个眼神阴鸷、面容普通的男人缓缓放下了手中的望远镜,对着衣领里隐藏的对讲机,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的、冰冷的声音,下达了指令。

  “目标区域已进入。这里死气沉沉,不像有大额现金交易的样子。”

  “分头行动,从人最多的地方开始摸排,重点是……退休活动中心、小卖部、还有这个‘老工人俱乐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