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伏伽和张亮的额头,瞬间便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两人“噗通”一声,齐齐跪倒在地。

  “陛下息怒!”

  “臣等失职,请陛下降罪!”

  他们将头深深地埋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身体因为恐惧而微微颤抖。

  他们知道,这件事被许元那么一闹,已经不仅仅是一桩杀人案了。

  这已经变成了扇在整个朝廷脸上的一记响亮的耳光。

  而他们,就是最直接的负责人。

  李世民看着跪在地上的两名心腹重臣,眼中的怒火并未消退。

  “失职?”

  他冷哼一声。

  “若非许元今日将此事当着满城百姓的面捅出来,你们是不是还被蒙在鼓里?”

  “是不是还要等那王氏母女的冤魂,夜夜来敲朕这甘露殿的大门,朕才能知道,朕的治下,竟有如此黑暗之事?”

  “京城尚且如此,那天下各州县呢?”

  “还有多少个宋文,多少个王家,在鱼肉百姓,在践踏我大唐的律法?”

  李世民的声音,一声比一声严厉。

  孙伏伽和张亮二人,汗出如浆,早已浸湿了背后的官袍。

  他们无从辩驳,只能连连叩首。

  “臣等罪该万死!”

  许久,殿内的气压才稍稍缓和。

  李世民重新坐回龙案之后,揉了揉眉心,声音里透着一丝疲惫。

  “起来吧。”

  “谢陛下。”

  两人如蒙大赦,战战兢兢地站起身,却依旧不敢抬头。

  “现在,事情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

  李世民看着他们,沉声问道。

  “都说说吧,此事,该如何收场?”

  孙伏伽与张亮对视一眼,心中快速盘算起来。

  张亮作为刑部尚书,率先开口,语气谨慎。

  “回陛下,臣以为,当务之急,是尽快消除此事在民间造成的不良影响。”

  他顿了顿,见李世民面无表情,便接着说道。

  “可派遣京兆府衙役,告诫城中百姓,此案已由大理寺接手,朝廷必会严查,严禁百姓私下议论,以讹传讹,扰乱视听。”

  孙伏伽也立刻附和。

  “郧国公所言极是。”

  “堵不如疏,更要尽快定案。王宸、王二杀人罪证确凿,王逊、宋文包庇行贿,亦是铁案。”

  “臣建议,从重从快处理,将一干人犯明正典刑,昭告全城,如此,方能平息民怨。”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

  既是传统的雷霆手段,也是官场处理这类丑闻的惯用伎俩。

  先压下舆论,再严惩罪犯,给百姓一个交代,把事情的影响控制在最小范围。

  然而,李世民听完,却笑了。

  那是一种冰冷的,带着一丝嘲弄的笑。

  “封锁消息?严禁议论?”

  他重复着张亮的话,眼中的光芒变得锐利起来。

  “朕看,你们不是失职,你们是蠢!”

  两人心中一惊,又想跪下。

  “站着!”

  李世民一摆手,止住了他们的动作。

  “现在满京城都闹得沸沸扬扬,你们怎么阻止?怎么控制?你们管得了一时,管得了一世吗?”

  “难不成,你们要把整个长安城的百姓都控制起来不成?”

  “这……”

  孙伏伽和张亮两人顿时面色迟疑起来,以前不都这么处理的么?

  但是两人看着李世民的样子,显然是知道李世民不想这么做,当下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李世民缓缓站起身,目光扫过殿内众人。

  “哼,这个许元,真是胆大妄为,不过……”

  他眯了眯眼,脸色沉稳,似乎早有打算。

  “他不是想把事情闹大吗?”

  “那朕,就帮他闹得更大一些!”

  “传朕的旨意,不仅不准封锁消息,还要给朕大肆宣扬!”

  “朕要让长安城中,每一个百姓都知道,王家是如何行凶的,宋文是如何包庇的!”

  “而后,再严肃处理这件事,朕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看看,在我大唐,便是权贵豪门,犯了法,也绝无幸免之理!”

  这番话,掷地有声,让孙伏伽和张亮都愣住了。

  天子这是……要借题发挥?

  就在这时,一个沉稳的声音,从一旁响起。

  “陛下,请三思。”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直沉默不语的御史大夫韦挺……身旁,不知何时多了一位老者。

  那老者身形清瘦,须发皆白,正是当朝左仆射,房玄龄。

  他方才一直在殿后听着,直到此刻,才觉得不得不站出来。

  房玄龄躬身一礼,神色凝重。

  “陛下,此事牵扯到琅琊王氏,非同小可。”

  他抬起头,直视着李世民。

  “五姓七望,向来同气连枝。”

  “今日陛下若将王家之事闹得太大,让他们颜面扫地,恐怕……会引起其余几家的非议,甚至是……联合抵制。”

  “为了区区一个杀人案,引得朝局动荡,臣以为,得不偿失。”

  房玄龄的话,如同一盆冷水,浇在了李世民刚刚燃起的火头上。

  殿内的气氛,瞬间又变得微妙起来。

  李世民闻言,脸上的霸气缓缓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意。

  他盯着房玄龄,看了许久。

  久到房玄龄的后背,都感到了一丝凉意。

  “房卿。”

  李世民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有些反常。

  “你这是在劝朕,向他们低头?”

  “臣不敢。”

  房玄龄立刻垂下头。

  “朕记得,前些年,你长子房遗直欲与范阳卢氏联姻。”

  李世民的声音幽幽响起,像是在回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朕,堂堂大唐天子,你乃是朕的左膀右臂,大唐宰相!想娶他卢氏的一个女儿,花了多少心思?托了多少人去说和?”

  “结果呢?”

  他猛地一拍龙案,声音陡然拔高。

  “朕可是听说,结果你等来的,是他们的百般推诿,是他们那副高高在上的嘴脸!”

  “在他们眼中,你这个当朝宰相,还不如他们那些所谓的百年门楣!”

  “而且,朕此前欲与他们联姻,下嫁公主给他们,可他们却想方设法阻挠,拒绝于我,仿若朕的公主,配不上他们一般!”

  “这口气,朕已经忍了很久了!”

  李世民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显然是动了真怒。

  “几年前,朕下令修撰《氏族志》,将他们五姓七望尽数列为三等,就是为了告诉天下人,什么才是真正的尊贵!”

  “可结果呢?”

  他自嘲地笑了笑。

  “民间嫁娶,依旧以五姓为尊。朕的《氏族志》,在百姓心中,竟比不过他们那几本破烂不堪的族谱!”

  “房卿,你说,他们该不该治?”

  李世民的目光直刺房玄龄,脸色已然冷了下来。

  感受到天子那股不容置喙的决心,房玄龄心中暗叹一声。

  他当然知道皇帝的心结,世家大族一直都是李世民心中的一根刺,想要彻底将其拔出。

  而且,房玄龄他自己本就是寒门出身,一路摸爬滚打上来,又怎会不明白那些世家大族对朝堂的掣肘有多深?

  他躬身再拜,语气诚恳。

  “陛下圣明,臣自然明白陛下的苦心。”

  “打压世家门阀,亦是臣等毕生所愿。”

  “可是,陛下……”

  房玄龄话锋一转,脸上露出了深深的忧虑。

  “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

  “如今,朝中官员,地方州县,有多少是出自他们门下?又有多少人,曾受过他们的恩惠?”

  “这股力量,盘根错节,早已深入骨髓。”

  “陛下今日若拿琅琊王氏开刀,手段太过激烈,万一……万一他们联合起来,以称病不朝、挂印而去相要挟,届时,朝廷政令不出中书省,地方州县陷入瘫痪。”

  房玄龄的声音,沉重无比。

  “这天下,还如何治理?”

  “请陛下,三思而后行啊!”

  此言一出,整个甘露殿,彻底陷入了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