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心神一旦乱了,想要再聚拢,又岂是那么容易。

  许元那翘着二郎腿,一边饮酒一边吃果的悠闲姿态,就像一根根尖锐的钢针,不断刺着他的眼球,扰乱着他的思绪。

  周围看客们投来的目光,也从一开始的纯粹看戏,变得复杂起来,带着探究,带着怀疑,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期待。

  这些目光,都化作了无形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肩膀上。

  香炉里的青烟,袅袅升起,盘旋,消散。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张顗的额头上,渐渐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提笔,落下几个字,又觉得不妥,烦躁地将纸揉成一团,扔在一旁。

  换纸,再提笔。

  “盛世……”

  他开了个头,却又觉得气势不够,脑中一片空白,后面的句子怎么也续不上。

  该死!

  他的心越来越乱。

  反观许元,仿佛一个局外人,一杯酒饮尽,又悠然地给自己满上,甚至还对着楼上抚琴的乐师,投去一个赞许的眼神,仿佛在欣赏一出与自己无关的戏剧。

  这份极致的从容,与张顗的焦躁形成了鲜明对比,也成了压垮他心防的最后一根稻草。

  “可恶!”

  张顗低吼一声,双目赤红。

  他猛地闭上眼睛,脑海中疯狂回忆着恩师的教诲,回忆着长安城的繁华,回忆着朱雀大街的车水马龙,回忆着大明宫的巍峨雄壮。

  一幕幕景象,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飞速闪过。

  忽然,一道灵光如同闪电,划破了他脑中的混沌。

  有了!

  张顗猛地睁开双眼,眼中爆射出惊喜与自信的光芒。

  他不再有丝毫犹豫,抓起毛笔,饱蘸浓墨,手腕翻飞,笔走龙蛇。

  这一次,他下笔极快,充满了压抑许久后爆发的畅快淋漓。

  片刻之后,他重重地将笔搁在笔架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脸上重新挂上了那标志性的自负笑容。

  他长舒一口气,带着胜利者的姿态,望向了依旧在喝酒的许元。

  见二人都已停笔,楼上的洛夕莲步轻移,缓缓走了下来。

  她身姿婀娜,步履间环佩叮当,一颦一笑,都牵动着所有人的心弦。

  她先是走到了张顗的案几前,对着他盈盈一福。

  “张公子,请。”

  张顗傲然一笑,做了个请的手势。

  洛夕素手轻抬,拈起了那张写满了字的宣纸,红唇轻启,用她那清泉般悦耳的声音,当众诵读起来。

  “盛世长安帝气雄,九重宫阙入云穹。”

  “千门万户笙歌沸,一路驼铃丝雨风。”

  声音落下,满堂先是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

  “好诗!”

  “不愧是张公子,出手便是不凡!”

  “‘帝气雄’、‘入云穹’,何等的气魄!将我大唐长安的雄伟气象,写得淋漓尽致!”

  “最后一句‘一路驼铃丝雨风’更是点睛之笔,写出了万邦来朝的盛景,妙,当真是妙!”

  张顗身后的跟班们更是扯着嗓子吹捧。

  “那是自然,我家公子可是颜大人的高徒,岂是某个乡下来的泥腿子能比的?”

  “有些人啊,哗众取宠,写了几个鬼画符就以为是诗了,待会儿揭晓出来,怕不是要笑掉人的大牙。”

  嘲讽的目光,再次齐刷刷地射向了许元。

  张顗听着周围的赞誉,脸上的得意之色愈发浓厚,他胸膛挺得笔直,享受着众人崇拜的目光,仿佛已经赢得了这场赌局。

  此时,洛夕的美眸中也闪过一抹赞许。

  她微微颔首,点评道:

  “张公子的这首诗,对仗工整,气势恢宏,意境开阔,确是一首咏叹盛世的佳作。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写出此等诗篇,足见公子才思敏捷。”

  这番评价,无疑是极高的了。

  张顗听得心花怒放,对着洛夕拱了拱手:

  “洛夕姑娘谬赞了。”

  说完,他便将目光转向许元,那眼神中的轻蔑与讥讽,已经不加丝毫掩饰。

  他仿佛已经看到,许元接下来将要如何的颜面扫地。

  洛夕放下张顗的诗稿,在万众瞩目之下,缓缓走向了许元的案几。

  所有人的呼吸,在这一刻都屏住了。

  他们倒要看看,这个狂妄的年轻人,究竟写了些什么东西。

  洛夕的目光,落在那张覆盖在上面的宣纸上,她伸出纤纤玉指,轻轻地,将那张纸,掀了开来。

  底下,一行龙飞凤舞,却又风骨天成的字迹,映入眼帘。

  洛夕的美眸,在看到那几行字的瞬间,猛地一缩。

  她红唇微张,似乎有些难以置信。

  周围的人群见到她这般反应,更是好奇到了极点,纷纷伸长了脖子。

  “洛夕姑娘,念啊!”

  “是啊,快念出来,让我们也开开眼,看看这位许大人究竟写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作’。”

  在一片催促声中,洛夕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的震撼,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依旧在品酒的许元。

  然后,她朱唇再启,一字一顿地,将那首诗,念了出来。

  “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

  “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

  诗句念罢。

  整个云舒坊,陷入了一片死寂。

  先前那雷鸣般的喝彩,那肆无忌惮的嘲讽,那嘈杂的议论,在这一刻,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针落可闻。

  所有人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呆立当场,脸上挂着惊愕、茫然、与不可思议。

  许元的这首诗,跟张顗的那首描写的完全不同。

  如果说张顗的诗,是一副描绘长安盛景的工笔画,宏大,壮丽,却也失之刻板。

  那么许元的这首诗,就是一幅写意的水墨画,寥寥几笔,却勾勒出了一幅活色生香,充满了少年意气与生活气息的灵动画卷。

  “五陵年少”,点出了人物的豪门身份。

  “金市东”,点明了地点的繁华。

  “银鞍白马”,是何等的鲜衣怒马。

  “度春风”,又是何等的潇洒不羁。

  最后一句,“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更是神来之笔。

  将那份少年人的张扬、洒脱、快意人生,描绘得入木三分。

  这首诗里,没有一个字提到“盛世”,却处处都彰显着盛世的自信与繁华。

  这首诗,欲张顗的直抒角度不同,只是以一个豪门少年郎出门游玩的角度,便将长安城的繁华写了出来。

  只有真正的盛世,才能孕育出如此无忧无虑、纵情享乐的少年郎。

  不知过了多久,人群中才有人喃喃自语。

  “这……这首诗……”

  “嘶……意境,意境全出啊!”

  “不提盛世,却写尽了盛世风流……高下立判,高下立判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