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画舫之上,亦是一片寂静。

  那句“遍插茱萸少一人”,仿佛还萦绕在梁上,久久不散。

  晋阳公主旁边的一位郡主眼圈泛红,用丝帕轻轻拭着眼角。

  “公主……这诗,写得真好。”

  李明达没有说话。

  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目光透过纱幔,凝视着水榭中央那个孑然而立的身影。

  那个人,明明身处喧嚣热闹的中心,却偏偏写出了世间最深的孤独。

  是他真的有感而发?

  还是说,他只是一个精于笔墨,擅长拨弄人心的顶级文人?

  李明达忽然发现,她有些看不透这个叫许元的大理寺正了。

  他时而市侩如商贾,为万两白银斤斤计较。

  时而狠辣如酷吏,办起案来雷厉风行。

  此刻,他又展现出了足以让天下文人黯然失色的绝代才情。

  “真是个怪人……”

  水榭之中,死一般的寂静被一声轻笑打破。

  许元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目光悠悠地落在了面如死灰的张颛身上。

  “张公子,一万两,承让了。”

  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却像是一根烧红的铁钎,狠狠烙在张颛的自尊心上。

  张颛浑身一颤,猛地抬起头,双目赤红,死死地盯着许元,那眼神像是要将他生吞活剥。

  “按照赌约,这只是第一场。”

  “许元,你别以为你就赢定了,这次,输赢还不一定呢!”

  张顗脸色难看,但还是色厉内茬的跟许元对峙起来。

  然而,许元只是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仿佛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童。

  “那么请问张公子,第二场,我们比什么?”

  此言一出,周围刚刚还沉浸在“遍插茱萸少一人”意境中的众人,顿时被拉回了现实。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又聚集到了张颛身上,那目光中,同情有之,但更多的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戏谑。

  张颛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

  比什么?

  他还敢比什么?

  诗词?

  眼前这人随手一首,便可能是压得整个大唐文坛都喘不过气的千古绝唱,自己再上去比,与自取其辱何异?

  可是,就这么认输吗?

  当着晋阳公主和满场长安勋贵的面,输掉两万两白银,还要承认自己技不如人?

  不!他做不到!

  他张颛,乃是国公之子,是京中有名的才子,他不能输,尤其不能输给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泥腿子!

  张颛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大脑飞速运转,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必须找到一个许元绝不可能擅长的领域,一个他自己有着绝对把握的领域,来扳回这一城!

  武艺?也不行,看此人的体魄明显比自己更强壮。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到了远处亭台中坐着的一个身着素色僧衣的年轻僧人。

  刹那间,一道电光划过他的脑海。

  有了!

  张颛的眼中,瞬间迸发出一抹近乎疯狂的光亮。

  他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脸上的绝望和屈辱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扭曲的、病态的亢奋。

  “许元!”

  他猛地抬高了声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这第二场,我不与你比。”

  许元眉梢一挑,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哦?那你想如何?”

  张颛嘴角勾起一抹狞笑,伸手指向亭台中的那名僧人。

  “那位是慈恩寺的慧基禅师,乃是玄奘大师的高徒,今日也是我等将他请来的。”

  众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名眉清目秀,气质出尘的年轻僧人正双手合十,静静地站在那里。

  “下一场,我请慧基禅师,与你比!”

  “如何,敢接吗?”

  许元也看了过去,眼神中闪过一丝玩味。

  “可以。”

  他点了点头,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你想让他与我比什么?”

  “论道!”

  张颛几乎是嘶吼着说出这两个字,他盯着许元,一字一顿地说道。

  “就在昨日,玄奘法师于大慈恩寺,刚刚译完一部大乘佛法要义。”

  “第二场,你便与慧基禅师辩经论道!”

  “你若能赢,我张颛这两万两白银双手奉上,从此以后,在这长安城内,见了你许元,我扭头便走!”

  “你,可敢?”

  哗——

  此话一出,全场哗然。

  整个水榭周围,瞬间像是炸开了锅,议论声此起彼伏。

  “张颛这是疯了吗?竟然要请慧基禅师跟这人论道?”

  “这……这也太不讲道理了!许寺正是朝廷命官,主管刑狱,慧基禅师乃是佛门高僧,大德弟子,这二者如何能相提并论?”

  “这已经不是比试了,这分明就是耍赖!”

  “张公子此举,有失风度啊!”

  没错,就是耍赖。

  在场的公子小姐,哪个不是人精?谁看不出张颛这是黔驴技穷,只能用这种近乎无赖的方式来找回场子。

  你许元诗才绝世又如何?

  你总不可能连佛法也精通吧?

  这慧基禅师虽然年轻,但在长安城年轻一辈的信众中,早已是声名鹊起,传闻他佛法精深,辩才无碍,连玄奘法师本人都对其赞不绝口。

  让许元和他辩经,这不等于让一个旱鸭子去和龙王爷比试水性吗?

  听着周围的议论,张颛的脸颊火辣辣地疼,但他此刻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

  颜面?风度?

  那些东西在两万两白银和父亲张亮的雷霆之怒面前,一文不值!

  他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赢!

  不惜一切代价地赢回来!

  只要能赢,就算背上骂名又如何?总好过输得倾家荡产,沦为整个长安城的笑柄!

  他死死地盯着许元,眼神中的挑衅和疯狂,毫不掩饰。

  另一边,画舫之上。

  晋阳公主李明达的秀眉,也因为张颛这无赖的提议而微微蹙起。

  她身旁的两位郡主盒秦月离也都忍不住低声议论起来。

  “这张颛,真是输不起了,行径未免太过下作。”

  李明达没有说话,只是目光依旧锁定在许元的身上。

  她很好奇,面对这样不公平的赌局,这个总能出人意料的许寺正,会如何应对?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许元会断然拒绝的时候。

  许元却笑了。

  他看着状若疯魔的张颛,缓缓地点了点头。

  “论道?”

  “没问题。”

  三个字,轻飘飘的,却让全场的议论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

  他竟然……答应了?

  张颛也是一愣,随即便是狂喜。

  他生怕许元反悔,连忙追问:“你当真敢应?”

  “有何不敢?”

  许元摊了摊手,神色轻松得仿佛只是要去喝杯茶。